洛九想不到,军令如山,会首先领到自己身上。
占城之后,齐军溃逃。庆军陈兵城外,先锋营入城,接管城防秩序。他向秦将军立下军令状,要保邺城安宁。在城破后,洛九已经连续巡城三日了。直到秩序初定,才终于放下心睡了个安稳觉。只是,这觉也只睡了一半而已。
他深夜睡下,凌晨便被吵醒。
“将军!巡防队发现有人在甲三巷违反诫令。受害者是酒馆老板的女儿,犯案者是,您的亲兵——赵三。”
洛九砰的一声翻身而起,随便披了件衣服,大步走出房门:“带我前去!”
路上,他还在心存侥幸,希望此事另有隐情。可等他踏入甲三巷的酒馆,看到地上杯盘狼藉,大脸被押着跪在地上,脸上挂着酒醒后的后悔与惧意,而那酒馆老板与老板娘拥着衣衫不整披着外袍的女儿仇恨地看着他们时,洛九明白,此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战前训话时,我曾说过,无令不得杀人,不得强掳妇女,不得抢掠财物,违令者斩。你还记得吧?”他面沉如水。
大脸嘴唇抖了一下,满脸惭色,魁梧的身形缩成一团,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洛九没有再看大脸,对旁边校尉吩咐一声:“诏令全军,铜台集合,观刑!”
“将军!”小黑和麻子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地看着洛九。旁边肃立的兵将均是呼吸一滞,也抬头望向洛九。
洛九面如寒霜,语气冰凉:“军令如山,无可更改。带走!”
大脸瘫倒在地,小黑几个浑身一颤。
兵士们鱼贯而出。洛九则转向那酒馆老板一家:“御下不严,是我之责。给你们带来的伤害,我会尽力弥补。对犯案者,我绝不会容情,你们若愿意,亦可来铜台观刑。无论如何,此事已经发生,洛九无颜面对你们,无颜面对邺城。我……对不起你们!”
他满面羞惭,深深鞠躬,不敢再看那一家人,转身出了酒馆。
邺城中最宽的那条主街有古迹铜台一座,台上有亭,名为街亭。这里是全城中心视野最好,最为显眼的地方。入城之后,洛九处理军务和城内训话均是在此处。论罪行刑,当然也在此处。
铜台街亭,高台之上,洛九身形笔直,面色肃然,等待着众军集合。大脸跪在一边,被两个兵押着,行刑手持刀站在一侧。
洛九沉痛地看着大脸的背影。战前训话那三条诫令,他该在战后再反复强调才是。他应该向兵士们解释清楚,这样命令的缘由。三日掳掠素来有之,想要改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仅靠巡城,并不足以避免一切恶念的滋生。他应该让战士们从心底认同这样的规矩,而不是仅用军令强制。军队之中,思想建设如此关键,他怎么能轻易忽略?
鏖战一月,他对这几个亲兵,早已如弟兄般了解。他知道大脸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好色,初见时就敢喊他美人,平时聊天也属大脸荤段子最多。围坐一处吃饭时,大脸不止一次提及要找最俏的妞儿,那时候他以为这只是嘴上说说,没有多想。他为什么不能多提醒一次?为什么忽略了这个亲兵的本性,没对他严加看管?
战场上,他们为彼此挡过刀流过血。而如今,他却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兵士们一队一队的集合,肃立在街心广场上。天光已然大亮,除了庆军,齐人也围在另一侧,面露惊异指指点点。洛九看到,酒馆老板一家来了,就站在高台下,静静看着他们。
“诸军肃静!”洛九开口了,声音不高,但街尾离得最远的人也可以清晰地听到。一股无形的气势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一下子安静下来,抬头望着高台之上红衣披发,凛若冰霜的洛九。
“战后无令不得杀人,不得强掳妇女,不得抢掠财物,违令者斩。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下这样的命令吗?”
他没有回避这命令出自自己。过往这么多年的规矩,自洛九掌先锋营始改之,兵士们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洛九促成。
“战场上,你们是军人,开疆拓土,战无不克!可是下了战场,我希望你们还是个人!不是他妈的畜生!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宿命,我不希望你们中任何一人走到那一步,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衣锦还乡!”
“可是回去之后呢?你们还是农民,还是商户,是和这城里每一个人一样的百姓!街上的路人推搡了你一下,你就要杀了他吗?邻家姑娘长得好看,你就要玷污她吗?隔壁店铺挣得更多,你就要抢劫他吗?”
“庆人是人,齐人也是人!如果在这里,你们肆意屠杀别人的老娘,掳走别人的妻女,强抢别人的兄弟。回家之后,你们能过得了自己心里这关吗!你们拿什么面对自己的老娘,面对自己的妻女,面对自己的兄弟!”
洛九停顿了一下,看着高台下将士们面露思索的样子,后悔没有早对他们说出这一番话。
“军令如山,无可更改。赵三,我的亲卫。明知故犯,依令斩之。诸军与我,共同监刑!”洛九咬牙说道。
“将军!”大脸使劲扭过头,挣扎地看向洛九,双眼通红。他大声喊道:“将军待我如兄弟,我亦敬将军如兄如长!酒后失智,是我罪有应得,死而无怨!只盼,只盼将军能体恤我妻儿老小,告诉他们,赵三为国战死!求您了!将军!”
洛九看着他,点头应了。
见大脸无憾地闭目,他别开眼,咽下喉间腥甜,沉声道:“行刑!”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也溅上了洛九侧脸。
麻子、小黑和矮豆儿三个站在高台下,眼含泪意,至今难以相信这一切。几人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怪洛九,那是不可能的。可是当他们抬头,看到的,是洛将军同样通红的双眸。
烈风呼啸,洛九红衣猎猎,他看着台下的军民,继续说道:“身为先锋营主将,兵士违纪,我负失察之责。自领军棍五十,就地行刑,众军监刑!”
“将军!”台下传来惊呼。五十军棍,不是闹着玩的,体弱一些的士兵甚至能被活活打死。仅是失察之责,不必如此重刑吧!
但是此处也没有比洛九军职更高的人阻拦了。他的话,就是军令。
两个持军棍的兵走上前,他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洛九会让他们等在这里,两人都有点无措地望着洛九。
军棍行刑按例要除甲。洛九无甲,便脱去了红衣。“不必留力,我挺得住。”洛九淡淡吩咐一句,跪在了地上。他下跪的方向,朝着那酒馆老板一家,朝着整个邺城。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不敢抗命,只好开始行刑。
“一!”
“二!”
台下的庆军和齐人都震撼地望着台上。一片死寂。只余两个士兵数棍的声音和重杖击打的声音。
“你说什么!五十军棍!”城外军营中,秦将军听着侍卫飞奔来报,大惊,扔了手里的笔。他匆匆结束会议,带着众位参将赶往铜台街亭。
“二十九!”
“三十!”
两个士兵果然不敢留力。仅三十棍,洛九已经跪不住了,狼狈地伏在地上,嘴里的软木被他咬碎了一半,戳破了唇角。
虽然脱去了外衣,但此时洛九白色里衣已经被棍棒带起的鲜血染红,几乎又是一件红衣。
他一声不吭,台下的将士们却眼含热泪,小黑等人甚至失声痛哭。
齐人亦泪目,这个红衣杀神,杀死了他们的兄弟子侄,但又以身保住了他们的姐妹妻女。他们不知该不该恨他,只知道此时,他们难以平静面对他血染高台的样子。
秦将军带人赶到时,见到这庆齐同洒泪,军民共悲声的一幕,知道今日这场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了。他带着众将站在高台下,一起等着这难熬的二十杖结束。
“四十九!”
“五十!”
刑毕,两个兵士手里的棍子掉在地上,手都在颤抖。他们打了自己心中的神!
洛九冷汗密布,呸的一声吐掉了嘴里被咬烂的血色木块,想要使劲撑起身,却发现自己爬都爬不起来。两个兵士连忙扶起他,用自己的肩膀撑起洛九的重量。
秦将军带人登上高台,难以置信地看着洛九,他九品上的实力,怎会被打成这个样子?
难道,他竟然自己撤去了护体真气,以肉身硬抗,生受了五十军棍!
“你!”秦将军气得说不出话,“这是何苦!”
“是我活该。”洛九垂眸,轻声说了一句。这一点皮肉之苦,难解他心中半分煎熬。
秦将军简直要被这个固执的属下气死。事到如今,他只能最大化战果,不让这个孩子的付出白费。于是,他声音洪亮,响彻全城。
“军令如山,洛将军以身证之。此战过后,邺城亦是庆土,邺城人,亦是庆人!再有违反军令者,当如此日!以后脑子发热时,想想你们的主将!”
邺城从此秩序井然,再无半分乱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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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军令如山挥泪斩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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