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几道目光追随着他——队员们的,或许还有好奇——但其中最清晰、最无法忽略的,是沈知时那道沉静而关切的目光,像春日午后穿过窗棂的阳光,稳定地、温暖地落在他微僵的背脊上,竟带来一丝奇异的、不容忽视的、熨帖的温度。
他一步步踏上有些年头的木制楼梯,脚步声在相对空旷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回响,与楼下隐约传来的、属于团队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推开“松涛居”那扇沉重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木门,熟悉的、带着旧书和木头味道的静谧感如同暖流般包裹而来,瞬间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浅色窗纸,变得愈发柔和,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模糊而温暖的光晕,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如同跳跃的金色精灵般的尘埃。
房间里,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沈知时的茶叶清香,这气息在此刻空旷安静的房间里,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让他紧绷神经得以松懈的安心。
林叙反手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令人安心的、熟悉的气息彻底吸入肺腑,驱散盘踞在体内的疲惫与混乱。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自己的床边,几乎是脱力般地坐下,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需要睡眠的抚慰,大脑却异常活跃,不受控制地将各种画面碎片般闪现、纠缠、放大。
昨夜黑暗中,那隔着不到三尺距离,炙热得几乎烫人、仿佛能穿透黑暗与心防的注视。
肩头突如其来、带着另一个人体温与陌生触感的抓绒外套的束缚感;那杯名为“云雾青”、色泽清亮却轻易搅得他心湖波澜骤起、冰层碎裂的茶。
上午紧盯着监视屏时,角落里那个突兀刺目、不停旋转的彩色风车影像;还有刚才饭桌上,沈知时默不作声、自然而然推过来的那碗热气袅袅的汤……
一切纷至沓来,乱人心绪,带着各种复杂的、他不敢深究的情绪符号。
他烦躁地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紧绷发胀的眉心,试图将这些杂乱的思绪驱散。
最终,他还是顺从了身体最原始的意志,和衣躺下,面朝墙壁,将自己蜷缩起来,膝盖几乎抵到胸口,像一个在不安中寻求保护的婴孩,试图用这种姿势隔绝外界,也隔绝内心翻涌的暗潮。
意识很快变得模糊,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的混沌。
在半梦半醒的暧昧间隙,他似乎总能捕捉到那股熟悉的、清冽干净的茶叶清香,它仿佛一道无形的、温柔的屏障,替他隔绝了内心深处纷乱的心绪与窗外可能过于明亮的光线,营造出一个短暂安全的栖息地。
他无意识地、朝着那气息来源的方向——房间另一侧,沈知时那张整理得干净整洁的床铺——蜷缩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无知无觉中,汲取着那一份由另一人存在所带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安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松涛居的门被极轻地推开,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吱呀声。沈知时放轻脚步走了进来,手中拿着林叙那个黑色图纸筒和他自己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午后暖融的光线已经西斜,颜色变得更加浓郁,如同融化了的琥珀,充盈着室内的每一寸空间,一切都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怀旧的滤镜。
他一眼就看到床上那个依旧保持蜷缩姿势的背影,呼吸均匀而绵长,肩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已沉入较深的睡眠。
沈知时的动作愈发轻缓,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他将图纸筒轻轻放在并排摆着的两张书桌中属于林叙的那张上,然后走到自己床边坐下,动作轻慢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沉静温和的侧脸轮廓。他却并未立刻开始处理工作邮件或查阅资料,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床上那个难得卸下所有防备、安然熟睡的身影。
林叙睡得很沉,眉头在睡梦中微微舒展了些许,褪去了清醒时那层冰冷的、拒人千里的坚硬外壳,显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安静与柔和。
阳光在他深灰色的羊绒衫上流淌,勾勒出清瘦而放松的身体轮廓。沈知时的目光如同拥有了自主的意识,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张难得放松的睡颜上,流连在他微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角,流连在他轻颤的、投下淡淡阴影的眼睫,以及被透过窗纸的柔和光线照得边缘仿佛透明的耳廓上。
他的目光是沉静的,如同深山里的潭水,波澜不惊,却又在那沉静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全然明了的专注与柔软,如同这午后阳光般,温暖地、无声地包裹着那个沉睡的人,仿佛在进行一场无人知晓的凝视。
房间里只剩下笔记本电脑风扇极轻微的嗡鸣、键盘偶尔被敲击发出的细微嗒嗒声,以及两人交错起伏的、平缓而规律的呼吸声。
空气里,那清冽的茶叶气息仿佛也因这静谧而变得更加柔和,与阳光的味道、旧木地板被晒暖后散发的淡淡香气、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暮春草木生长的青涩气息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室令人心安的、近乎停滞的温暖氛围。
时间在这片静谧中悄然流淌,缓慢而珍贵,仿佛不忍打扰这短暂的平和。
直到一阵突兀的手机震动声,尖锐地划破了这片宁谧。
沈知时迅速伸手按掉放在床头的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工发来的信息,询问下午碰头的具体细节。
他下意识地立刻看向对面床上——林叙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了,身体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模糊的、含义不明的呓语,但浓重的倦意将他牢牢拖在睡梦深处,并未醒来。
沈知时快速而简洁地回复了陈工,然后合上了电脑。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将半开的窗户再轻轻推开一些,让更多带着清新草木香气的、微凉的晚春空气涌进来,驱散房间里些许的沉闷。
然后,他回头望向依旧沉睡的林叙,目光在他微蹙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停顿了片刻。
一个念头,清晰而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那个彩色风车。
上午,林叙在紧盯着监视屏分析数据时,屏幕角落里偶然摄入的那个旋转的、色彩鲜艳的迷你风车影像。当时林叙那一瞬间的全身僵硬、瞳孔微缩与短暂的失神,如同一个被放慢的特写镜头,清晰地、深刻地烙印在沈知时的记忆里。
此刻,这个画面再次浮现,与眼前这张沉睡中显得格外脆弱的侧脸重叠。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沈知时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动作极缓地拧开门把手,侧身而出,再轻轻将门带上,锁舌合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房间里重归寂静,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只有空气中留下的淡淡茶香,证明着方才另一人的存在。
然而,在林叙那片混沌与清醒交界的感知世界里,那道一直落在他背上、带着无形温度与存在感的目光消失了。
空气里那份因另一人稳定存在而构筑起的、令人安心的安稳感,也仿佛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隙。
其实,在手机震动响起的那一刻,他就已经从沉睡的边缘被惊醒。只是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湿透的棉被紧紧包裹着他四肢百骸,让他不愿、也无力立刻起身,贪恋着床上这片刻偷来的安宁与放松。
他维持着面向墙壁的蜷缩姿势,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目光的消失,以及随后那声极轻微、却依旧被他捕捉到的关门声。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刚刚得以舒缓片刻的心湖里,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微澜,慢慢扩散。
他慢慢翻过身,平躺着,目光有些空茫地对着空无一人的、被夕阳染成暖黄色的房间天花板。
午后的阳光已经大幅西斜,光线变得更加绵长而温柔,在地板上拉出窗棂清晰而斜长的影子。
空气里依旧残留着沈知时留下的那股清冽的茶叶清香,却似乎因为来源的离开而淡去了些许,变得有些虚无缥缈。
书桌上,安静地放着属于他的黑色图纸筒,旁边是沈知时合上的、线条简洁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
他坐起身,揉了揉依旧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睡了一觉,精神似乎恢复了一些,头脑不再像之前那般昏沉,但心口那种沉甸甸的、难以名状的、仿佛悬着什么的感觉并未消失。
那个彩色风车的、不停旋转的影像,又不合时宜地、固执地在他脑海里闪现,带着某种他无法精准定义的、却真实存在的不详预兆与心悸。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知时的床铺——那里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如同无人使用过。
目光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探寻,扫过整个安静的房间的每个角落,确认沈知时确实不在。
他的视线最终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床头柜上——那里,除了一个客栈提供的普通玻璃水杯,空无一物。那个他之前见过的、小小的、静止的彩色风车,并不在那里。
不安感如同细藤,悄然缠绕上来,逐渐扩大。
他起身,脚步还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推开窗。窗外是云栖客栈安静的、被暮春草木包围的庭院,金色的夕阳正好,将树影拉得长长的,斑驳晃动。
几个晚起的队员正慢悠悠地抱着资料走过,低声交谈着,视野所及,不见沈知时那熟悉的身影。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合着失落与担忧的情绪,在他心底慢慢滋生。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响动。松涛居的门被再次推开。
沈知时回来了。
他的出现如此突然,与林叙心中隐约的预感重合,带来一种近乎戏剧性的冲击,让林叙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僵在原地,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看着沈知时带着一身明显的风尘——浅色休闲裤的裤脚和衣摆处,清晰地沾着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和细碎的草屑,肩头甚至挂着一片小小的、嫩绿的树叶——走进来。
看着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随意出去走动了一下,然而手中却分明拿着那个眼熟的、色彩鲜艳夺目的迷你风车。
看着他如同放置一件最寻常不过的物品般,目光平静地扫过窗台,然后随手将那个还在微微转动着叶片的小风车,轻轻放在了阳光能照射到的、靠窗的木质窗台上。
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然后,沈知时才像是注意到自己身上的狼狈,抬手拍了拍衣摆和裤脚上的尘土,又拂去肩头的那片绿叶。
他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短暂的野外踏勘,呼吸甚至都没有丝毫紊乱,额角连细汗都无。
“醒了?”沈知时做完这一切,才转回头看向僵立在窗边的林叙,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温和,仿佛刚才那一段短暂的离开和此刻带着风尘的归来,以及窗台上多出来的那个小物件,都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完全不值得特意提及。
“感觉好点了吗?”他顿了顿,极其自然地接上之前的话题,“陈工刚又问了下,下午三点碰个头,讨论加固方案的初稿。”
他的语气平常得不能再平常,没有解释,没有邀功,甚至没有多看那个窗台上、在涌入的微风中开始加速旋转、折射出斑斓光彩的彩色风车一眼。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那么……不值一提。
林叙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却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的目光先是死死锁在那个快速旋转的、散发着鲜活生命力的风车上,那鲜艳的色彩在夕阳下几乎有些刺眼;又猛地移向沈知时沾满尘土的裤脚和带着草屑的衣摆,那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某人可能去往的地方以及付出的辛劳。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猛地、直直地落回沈知时那双沉静如古井水般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因劳作而产生的波澜,没有刻意为之的平静,没有做了某事后期待回应或疑问的意味,甚至没有一丝一毫“你看,我为你做了这个”的暗示。只有一种……近乎坦然的、再自然不过的平静,仿佛他只是顺应本心,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且理所应当的小事,如同呼吸喝水一般寻常。
房间里,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静谧,带着暮春特有的慵懒。窗台上的风车,在微风的持续吹拂下,彩色的叶片欢快地转动着,发出极其细微、却又能清晰捕捉到的“呼啦呼啦”的声响,像蝴蝶在花丛中不知疲倦地振翅,为这满室的寂静注入了唯一的、生动的音符。
林叙站在原地,身体仿佛被无形的东西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然而胸腔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比昨夜那杯“云雾青”所掀起的内心风暴,更加汹涌,更加澎湃,更加……复杂到难以名状。一种滚烫的、酸涩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情绪,狠狠地撞击着他冰封已久的心防。
而那清冽干净的茶叶气息,此刻混合着窗外涌入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以及沈知时身上带来的、那阵风尘仆仆的、属于野外与阳光的味道,无声地、紧密地弥漫在两人之间那不过数步之遥的空气里,缠绕不休,仿佛在诉说着所有未曾、也无需宣之于口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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