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斗克黄。
“见过王子加。”斗克黄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王子加不语,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道:“你有官职了吗?若是没有我便称名了。”
斗克黄嘴角微微翘起,被装得像大人似的王子加逗笑了。他很自然地回答道:“称在下斗克黄便是。”
他紧接着便正色问道:“王子加怎会来此?足下似乎还未及参与盛会的年纪。”
王子加顿时便能与王子旅感同身受了,对方明明长得颇为俊俏,怎么一开口便如此不讨人喜欢,他祖父斗谷于菟都没有他迂腐。
她没好气地回答道:“我来看看都不可以吗?你是我祖父吗?”王子加本只是随口埋汰斗克黄,却不料对方竟然作出了回应。
“不敢,王上可能会要了在下的命。”他一语双关,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居然会这样说话!”王子加意料未及,睁大了眼睛,“听旅说起时,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古板。”
斗克黄又微微笑了一下,端的是一派风流的美郎君,完全不像是王子加印象中那个严肃正经的小老头模样。他轻轻摇晃头颅,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沉静了几分。
“王子加心中的斗克黄。”他看向王子加,没有丝毫笑意,“便是这般?”
“确是不错。”确定了斗克黄不是那个无趣的小老头,而是面前这个变化多端的狐狸后,王子加也生出几分恶劣的兴致。她故意伸手,假装要去摸一下斗克黄的脸颊。
两人皆没有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尴尬的场景。
首先是,斗克黄年已十五,几乎已经长成,王子加的身高事实上不足以让她轻易摸到对方的脸,至少是难以做出狎昵意味的动作。所以她踮起了脚。
而看起来仿佛很不羁的斗克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放得开,在看到王子加伸出的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了一步。
未曾预料到的手上动作落空使王子加身体一倾,踮起的脚也让她站立不稳,她只得顺着这股力度向前,双手撑地翻了个跟头。她动作利落,翻身很稳,拍拍手上的草叶之后几乎无事发生。
但糟糕的是……
她听到了清晰的裂帛之声。
而她穿的是,自上而下包裹一体的,深衣。
王子加站直身体不敢再动,她开始思考撕裂的究竟应该是那个位置。最有可能的应当是下摆,她翻身时腿大概岔得比较开。但是裂到了多高的位置,在别人眼中会不会非常清晰,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斗克黄整张脸也绷紧了,虽然云梦之会上看到什么都不稀奇,然而一来他们还不在正式的约会场地,来往行人却不少;二来王子加确实尚且年少,还不到能恣意欢肆的年纪;三来……这接下来可怎么收场。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斗克黄叹了口气,示意王子加往树后走走。到了稍隐蔽些的地方,他才蹲下了身,试图看看女孩的衣物到底损坏的如何。
那是一件染了最朴素的黄色的麻制深衣,下摆处两侧均有裂口。裂口长度尚可接受,虽然些许露出了里面丝质的衣料,但绝不至于引起路人的注意。看到这里,斗克黄呼出一口气。
“你很紧张?”本来有些尴尬的王子加被他逗笑了,仗着对方此时的动作,居高临下地学登徒子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勾住斗克黄的下巴。
斗克黄经过了刚才那一出,此时倒也冷静了下来,顺着王子加的动作抬起头笑道:“王子加所言甚是,在下确实很紧张。实在是怕被关进楚王宫中,每日以泪洗面却得不到您的垂青啊。”
王子加收回手放肆地笑了起来。虽然谁都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但斗克黄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她许久不曾如此开心过了。
斗克黄站起身,告知她衣物裂口并不会有太大问题,便提出了告辞。
“在下可是来参与云梦之会的,指不定便能与哪位美娇娘两情相悦,因媒妁之言成两家之好了,不便再在这里耽搁。”他说道。
“不必禀报父母?”王子加揶揄他,她已经开始把这个有趣的族兄当做朋友了。
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然不必,楚人重媒妁之言,可不重父母之命。只要不用联姻,大家都是各自相爱才成婚的。况且,在下母亲早逝,也并非家中长子。”
这个话题成功地中止了王子加的笑容,她有些落寞地问道:“你家中有兄长,那么可有姊妹?”
“有一姊,嫁与了晋人阳处父。”斗克黄答道,谈及这些事他显得正经了许多。说到这里,他的言语顿了顿,才又道,“就是在泜水戏耍了令尹子上的那个阳处父。”
王子加顿时明了,那次书房谈话后,她去详细翻看了近年来的楚国外交情况。阳处父正是泜水对峙时晋军的主帅。
城濮之战后数年,晋楚曾有短暂的交通时期。这首次的友好交流正是由斗氏的一位大夫斗章主导,晋国方面的负责人则是阳处父,同样是一位大夫,可能便是因此而联姻。然而就在第二年,就发生了泜水之事。
令尹子上亦是斗氏族人。可以想见,夹在族人和夫婿之间,斗克黄的姐姐恐怕不会很愉快。
斗克黄见她表情微动,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王子加嫁去随国,确是王上为您挑选的好姻缘。”
他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告辞离去了。
事已至此,王子加也不惦记着去云梦之会了,转身便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她也无意去顾及究竟有没有闲人会注意到她衣物的破损,而是在心中翻覆着各类想法。
王子加本以为政治联姻是各国贵族的宿命,可斗克黄居然告诉她,作为不继承爵位的幼子,他是可以自由恋爱的。然而与此相对的是,斗克黄的姐姐也不继承爵位,却只能走上联姻的道路,甚至面对那种两难的境地。
这实在是……太不公了。
她本就因联姻之事不乐才出门游玩,放松心情,结果在归来之时却再次被此事困扰,不得不说颇有几分命运捉弄之感。
王子加这样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归来,让唐姬有些紧张,明明分开时还是兴高采烈的模样,怎么就变得这般快。发生了什么事?
唐姬甚至都来不及计较她衣物上的裂口这件事,便先开口问道:“怎么了?”她开口的同时便站起身,重新为王子加拿出了一件新衣。
“我还是有些不甘。”王子加只是如此道。她看着仲姬刚刚点起的灯火,一闪一闪,脆弱无比。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唐姬却听懂了。她放下手中的新衣,拉着女儿的手一同坐在灯下。
“你究竟是不愿联姻,还是不想离开楚国?”唐姬认真地问道,她试图抓住机会解开女儿的心结。仲姬闻言也坐到了她们身边。
灯火下三张相似的面孔透出的是如出一辙的关心,她们彼此都深爱着对方。
王子加思考了一会儿答道:“从根本上来说我都不想,但是理智上来说离开楚国去联姻,为我的国家带来利益,是我愿意去做的事情。”
唐姬皱了皱眉,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什么女儿的心情会如此焦灼。
仲姬伸手把王子加拥入自己的怀中,一只手垫在她颈后,一只手与她相握,想让她更放松一点。
“我只是不明白,为楚国获得利益的方式很多,”王子加试图更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思,“联姻分明是男女双方的事情,所遇到的困境却仿佛都是女子的。”
“而且我今天遇到了父王为旅选的心腹,斗克黄。”她继续说道,“他并非长子,他甚至身为男子都不必联姻,但他依然能做出他的事业。”
“为什么我不能。”
屋内一时静默无言。
王子加又补充道:“而且斗克黄的姐姐也依然要联姻,还嫁给了晋国的阳处父,不得不面对晋国和楚国之间糟糕的关系。”
仲姬不知该如何安抚她,更指望不上姐姐唐姬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便想了想给她讲了一事。
“四年前,秦、晋崤之战你可知晓?”仲姬柔声道,言语中其实并无多少疑问,只是天性使然,她说话便是如此婉转。
仲姬用眼神示意唐姬靠过来些,又继续说道:“秦战败后,晋获其三大夫。但最终三大夫皆全身而退,秦并未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此间事便与文嬴有关,而她作为晋侯欢的嫡母,晋国的太后,晋人又能将她如何呢?”仲姬见王子加已经把头落在她怀中,便转而将颈后的手落在王子加发上,轻轻抚摸着。
“这种事便是男子联姻所做不到的。”她道,又不疾不徐地补充,“我知道,你嫁去随国,当不会面临此事。但我只是想与你知晓,无论男女,都有其能、或者不能做到的事。”
唐姬见王子加的表情依然有些迷茫,但情绪总归好了许多,没好气地道:“斗克黄这般幸运的毕竟只是少数。你若想做男人做的事,也不是不行,但要做好付出代价也做不到的准备。”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
注释:
【泜水(之战)】上文讲城濮之战的时候提到过,子玉之后的令尹子上便是因此战败北被太子商臣挑拨他收受贿赂而死。其实过程是这样子的:
两军隔着泜水对峙,阳处父跟子上打嘴炮,说要么你过来要么我过去。子上打算过河,成大心作为城濮之战的参与者和受害者子玉的儿子,就说晋人狡诈你不要信他,城濮之战就是我们过河过了一半他们偷袭,我们还是让他们过河。结果子上一退,阳处父就宣称楚军逃跑啦,然后退兵了。子上看这情况,就也退兵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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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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