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旅归来时,近是冬日。
唐姬夏时便已下葬,楚王商臣亦是在之后不久归郢。
然而陈国却并未因一战的失利而重新降服于楚。所以楚王商臣离开前,调来了去征东夷的息公子朱处理此地战事,王子旅也与子朱同往。
但是楚王商臣允诺他,待此战息,便可自行回到郢都。
如今,这个条件得到了兑现。
他的妹妹本应在这个时节出嫁,他特地请求归来也与此事有关。但是等他回到郢都,才从斗克黄口中得知了婚期要推迟三年的消息。
以及知道了斗克黄这段时间背着楚王商臣和若敖氏做的“大事”。
虽然最初对于斗克黄装出的老成迂腐十分厌烦,但是几年的相处之下王子旅早已对他有所了解。二人彼此之间的抗拒在常年并肩作战之下渐渐消泯,如今倒也称得上是关系良好的友人。
尽管两人都知道若敖氏始终隔在他们之间。
“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她了?”王子旅有些不信,斗克黄这般狡诈之人,能被他妹妹利用。
加虽然也很聪明,但是她自幼娇生惯养,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完全不可能比得上成日在外游荡的斗克黄。
延长婚期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作为楚国的附属国,又有正当的理由,随国自是不敢拒绝的。但斗克黄此次却是在王子加的指使下,先斩后奏,既没有得到楚王商臣的许可,亦隐瞒了若敖氏。
往严重说,这便算得上是王子加擅权了。而斗克黄与她非亲非故,竟然为她甘冒这样的风险。
斗克黄苦笑道:“如今这郢都不都在传,在下被王子加迷得神魂颠倒。”
他看着一无所知,所以无从烦恼的王子旅,心中很是羡慕。明明都是王子加的哥哥,她怎么能这般区别对待。果然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不一样。
总而言之,幸好此事并未遭到楚王商臣的追究,若敖氏更是没有立场关注,所以斗克黄的心情倒也还算是轻快。
虽然那个秘密依然沉甸甸地坠在他心中。
王子加变了,斗克黄明显地感觉到,她昨天最后的话语让他心生警惕。但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只是试图暗示王子旅对他们的妹妹最好还是留着些警觉心。
“王子加监国的这些日子,得到了诸大夫们的交口称赞,认为她颇有才能。若是能嫁去秦国,或许能为楚国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可能也是此事没有引起太大风波的一个重要理由,熬死了随侯还会有更好的人选,但斗克黄的言下之意并不在此。
王子旅的关注点却仍旧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话:“啊?啊。确实,加的才能本也不逊于我。你若是真的迷恋她也不足为奇……所以这不是真的吧?”
他警告地看向斗克黄,心中其实并不太相信这个传言。当年他临走前特意叮嘱过王子加不要对若敖氏下手,斗克黄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接触他妹妹。
按斗克黄从随国往返的时间来算,他就没在郢都留几日。更是怎么也不像有闲暇能与王子加发展出艳情逸事的样子。
斗克黄舒展了眉眼,算了,他何必去掺合这两人之间的事情。便是王子加真的要做什么事,也不是他能阻止的。况且这种父母之间的旧事,本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错误。
而且即使楚王商臣知道了真相,嫁出一个王女也比一个族女换得的利益更多。楚王商臣就是这样的君主,否则也不会连夫人的丧礼都不曾参加。他实在没必要为王子加担心。
“当然不是真的,在下对王子加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斗克黄几乎想要摸出一卷竹简敲在手上,以使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更加完美,也更有说服力。
“郢都的女子多得是想与在下逞一夕之欢的,日既升则一拍两散,岂不快哉。何况在下与王子加终究同姓。同姓不婚,古之礼也。”斗克黄正色道。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纵以公子重耳之才,晋文之名,如今九州大地上依然流传着昔日他流亡时,郑人对他的指责。
“晋公子,姬出也。”
晋祖唐叔虞为武王嫡子。而公子重耳之母狐姬,虽为戎狄,却亦是姬姓。
这便是周人婚配过程中最根本的原则,同姓不婚。所悖者,堪称千夫所指。
王子旅听闻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你我初识时,你的模样只是不甘不愿的伪装,却不料你真的和周人学得如此,迂腐。”
斗克黄摇摇头。
“在申县的这些年,你多在申公侧,而在下则经常出游。申地近中原,因而在下见过不少周人,自然也见过有许多移居于此的楚人与周人通婚。”
虽然此时二人正在内城的边缘——斗克黄原是来迎接归郢的王子旅,时值冬日,甘愿吹着冷风留在室外的人并不多——但斗克黄依然压低了声音。
“虽然不太肯定,在下也走访了有数十户人家,同姓不蕃之话应为假,但是,同姓之子更易夭折,却像是真的。”斗克黄虚假地作了个抹汗的动作,似是回忆起了走访之路的艰辛。
王子旅嘲讽他:“去问人家幼子夭折了几个,你竟没被人打出来。”
“你怎知没有!”斗克黄的声音都提高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又重新克制住自己。
“你真是……”王子旅叹气,“难怪子扬怎么都看你不顺眼,你确是不成器。”
斗克黄双手抱胸,悠然道:“在下若是成器,又怎会来到王子旅您的身边,况且,那样也根本得不到信任罢。”
他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道:“虽然现在同样没有多少信任。”
王子旅口中道:“很有自知之明。”手上却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处摸出了一枚龟甲,随即叹了口气。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与斗克黄的谈话上了,说他漫不经心都嫌太过。斗克黄自然看得出来。
表现得如此明显,竟也丝毫不打算掩饰半分。
斗克黄对友人的表现感到不满,便打趣道:“这是哪位美人送给王子旅的定情信物,在下居然从未见过,收藏得如此精细。是申县的吗?不打算禀报王上将她娶回家?”
王子旅脸色蓦地变得有些奇怪,斜眼瞧了他一眼。还未待开口,便有一女声自数步之外传进二人之耳。
“是我送的。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来人正是一身墨色素服的王子加。
听到她的话,两人均下意识地以为在唤自己,便同时开口:
“我?我当然是很高兴。”
“王子加,请莫要如此。”
意识到彼此声音重叠的他们对视一眼,王子旅一脸莫名其妙,斗克黄则强行在对视前便控制好了自己的表情,只在眼中闪过一道复杂。
王子加见状,唇角微微勾了勾,但那远远称不上是一个笑。她走到两人近前,抬手覆上王子旅的手背,连带着龟甲一起。
她的手已经只有对方的一半大小了。眼睛若是平视,也只能看到对方的胸膛。
他长得更高了,身体强壮而有力,肤色黝黑而粗糙。
像是个野人。
但是野人可不会有这般凌厉的气势。
王子加心中那个巨大而冰冷的空洞似乎填上了一点,生出了一丝温度和柔软。
——连体温都如此滚烫。
她猝不及防地想收回自己的手,仿佛怕被烫伤。却立刻被王子旅用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自见到她起,王子旅便露出了十足担心的神色。毋庸置疑,对于王子旅来说,王子加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明知母亲的逝去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无法回来陪伴她。而理由,仅仅是只属于他自己的野心。
毕竟他心知,如果他非要回来奔丧,楚王商臣当然不会拒绝。
但是他们父子,都是一般的冷酷。
王子旅心中不得不说是有歉疚的。
战场历练多年,他早已称不上是个善良的人。但是妹妹,却始终是他心底的柔软。
眼见他脸上愈发生出异色,王子加终于温柔地笑了。关于这抹笑容到底有多令人惊异,只看旁边斗克黄的反应便知。
她仰头看向王子旅的眼睛:“欢迎回来,旅。”
“我很想你,真的。”
王子旅重重点头:“我知道的,加。以后我一定会保护你。”
被握住的手轻轻抽了抽,王子旅接收到妹妹的意思便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学着王子加当年的样子,摊开手心,把龟甲再次展现在他们面前。
“它保护了我很多年,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王子旅的声音相比于往日已经变得低哑许多,但其中浓浓的爱怜却丝毫未减。
他伸手把妹妹拥入怀中。
“对不起,加,我回来晚了。”
完全不顾一旁的斗克黄满心满眼都是震惊。
你们熊氏的兄妹都是这样的吗?
可是你们不是亲生兄妹啊!
他刚想要开口,便看到王子旅怀抱的缝隙里漏出一只眼睛。那个在兄长面前表现得无比脆弱的王女,威胁地、冷冷地、甚至带着恨意地,瞥了他一眼。
为什么更了,因为马上要从新晋掉下去了(悲痛,作业要写不完了)
依然没有爱,只有占有欲。
基本还是个健气男儿的男主角如何变成开头的屑男人,一切请看女主的表演。
注释:
【同姓不婚】其实这是族外婚的一个体现。原始婚制从完全混乱开始→血缘班辈婚(辈分分开的混乱)→族外群婚(两个族群的男女互相都是对方的妻子和丈夫)→对偶婚(阶段性1v1),到此为止基本都是只知其母。再往后才是男性主导的,一夫一妻从夫居以保证男性的财产由自己的子女继承。
同姓不婚和最初的族外婚一个道理,因为容易有遗传病什么的,古人不知道原理就直接全部禁止。然后姨表亲为什么可以,因为不同姓就是不同族(就很离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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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物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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