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裁冰听闻姜谢两家退婚的消息,匆匆前来姜家见从萤。
天冷风清,呵气成霜。她看见从萤倚窗而坐,正百无聊赖地翻阅一本游记,神情惫懒冷淡,直到砚盘里的墨结成冰也懒得提笔作注。
从萤抬眼望见季裁冰,终于牵强露出点笑意:“裁冰阿姊,今日风好,我们去天女渠放纸船吧。”
天女渠在永德坊西南不远,上游是皇宫,因宫殿多烧地龙,渠水长年不冻,周遭人家常在渠边饮马洗衣。
某年仲春,有行客在渠中捡到自宫中漂出的白玉兰花瓣,其上用针镌了字句,或诉闺怨、或怀亲友,其情切切,引人怅然共鸣。此风渐渐传扬开,宫外的女子也多为效仿,每逢佳节,更有河灯满渠,向天女祈愿,此渠因而得名“天女渠”。
从萤到渠边时,天上正飘小雪,渠边行客不多,连卖水灯的挑夫也准备收拾摊子离开。
她向挑夫买了油纸和炭笔,俯身在渠边小亭的石几上写字,季裁冰探头探脑要看她写的东西,从萤轻轻将她推开,将纸面对折了一道。
她面色透着轻俏的红,不知是被冷风吹彻,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季裁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横竖与谢三公子有关系,你是不是咒他喝水塞牙、走路绊脚,也遭人负心、孤独终老?”
“瞎说什么呢。”
从萤将一张崭新的油纸挡在季裁冰脸上:“天女渠是祈愿渠,咒人不灵祈愿灵,你也快去写一张折成船,等会儿咱俩一起放。”
季裁冰的文墨功夫仅限于看账本,最怵的就是写东西,左手拎着油纸、右手转着炭笔,满面为难相。
从萤忍俊不禁道:“你若有难释怀的事,写在纸上折成船,随这一渠清水东流,便能解愁。你若有牵挂的人,为他祝祷几句,若有幸汇流入东海,天女娘娘也是能听见的。”
她对方外神仙,一直怀有纯净的信仰,这份虔诚感染了季裁冰。
季裁冰说:“我已赚得金玉满堂,不好意思再求发财,眼下我夫君尚在许州采买新布,我便替他求个平安顺利。”
说罢唰唰几笔,写下一行飞舞大字:“祝沈春酌平安顺利!”
两人折纸成船,携手到渠边水流低缓处放下,从萤望着纸船远去,合掌默默祝祷。
繁密的新雪落在她乌鬓里与眉梢上,黑白分明,照面生光。她的睫毛上也挂了数片雪花,洗得乌亮如鸦羽,一时将季裁冰看呆了。
直到她睁开眼睛,缓缓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里的负担,挽上季裁冰的胳膊,躲到她伞下来。
“这样就很好,天女娘娘会听见的,”从萤说,“咱们走吧。”
季裁冰追问她写了什么,从萤但笑不答,季裁冰急得要挠她,两人在伞下打闹了一阵,说笑声渐渐远去,薄雪上只留下凌乱交织的脚印。
身后雪愈盛,片片如席,落在天女渠中,阻住了纸船的去路。
纸船被积雪压着,吃水渐深,眼见着就要翻进水中,忽然一只手将它从水流中捞了起来。
长指纤白如玉,指节处却冻得通红,想来在雪地里站了有一会儿。
忽然一阵压抑的骤咳,掌心的纸船也颤了颤。
“殿下。”
紫苏从停在柳树后的软轿里取来手炉和伞,晋王却一个也没接,将走路的玉杖也扔了,斜倚在柳树上,端量这被浸得半湿的纸船。
前世,阿萤去世后,他反锁楼中整理旧物时,在她的书房里发现了一箱纸船,里面写满了她不曾对人言的心事。
希望小妹平安喜乐,希望故友早释遗憾,希望太仪女学繁盛长青。
希望与谢三公子……白首偕老。
旧的已泛黄,新的墨始干。因在谢府出门不自由,攒下许多,一直未来得及送往天女娘娘面前,因此也未来得及实现。
此后的每一年,逢天女娘娘诞辰,他都会亲到天女渠,送两枚纸船随春水东流。
一枚是阿萤从前所留,一枚是他折以祈愿,船上永远只载着一句话:“吾悔矣,盼卿甚”。
这些与前世有关的绝望记忆,近来已渐渐平和,仿佛真是做了一场虚惊大梦。然而此刻他手捧纸船,前世那种迷茫空荡的感觉又擢住了他。
像缓而利的飞矢,一寸一寸往他心底钻。
“晋王殿下?”
紫苏被他苍白的脸色和幽红的眼睛吓得不轻,心道太医谆谆叮嘱以温养为要,今日却在雪地里躲了一个多时辰,连她自己都冻得手僵脚麻,只怕眼前这位娇主的肺要被西北风贯出好几个窟窿。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长公主岂能饶了她?
紫苏只好委婉规劝道:“殿下,这纸船就要被雪打坏了,您还是带它到轿中躲避一番吧。”
话出口才觉得拙劣,紫苏已做好遭冷眼的准备,不料晋王听了这话,竟真的护着纸船,一瘸一拐地往柳树后的软轿走去。
紫苏抱着伞和手炉跟上,打起半面轿帘,发现晋王正小心翼翼拆那枚纸船,紫苏被瞥了一眼,识趣地退出去。
油纸折痕犹新,纸上的柳楷却被雪水晕开。
借着菱窗透进来的雪光,他辨清了纸上的字,是一首五言小诗。
乔木不可休,君子不可求。
独吟越人歌,徘徊至中洲。
妄思付流水,多情寄纸舟。
祝君青云去,早得比翼俦。
这是一首遣怀……诉情的诗。
越人歌中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她并非是自己揣摩的那般冷淡寡情、无动于衷,她不是被迫嫁给他后才渐渐动心,她是……她早已……对他动情。
晋王捏着那张遍布折痕的油纸,心也与它揉成一团,狂喜、懊恼、心疼、自责,纠缠不清的情绪如四方涌起的浪潮,瞬息将他湮没。
他不该怀疑她对他的情意。
大雪如片席扑落,寂静的四方天地里,唯闻越来越骤烈的心跳声。许久,他挑帘对紫苏说道:“走吧。”
紫苏拍去身上的雪,想着终于能回府烤火盆,欢欢喜喜去召轿夫,待起轿,却听晋王说:“去谢府。”
紫苏愣住:“哪个谢府?”
晋王望着她:“云京还有第二处谢府吗?”
*
谢玄览难得闲暇在府,心情却并不痛快,上午在庭中试刀剑,将桂花树的叶子削得七零八落,犹自闷闷,打算下午外出雪猎。
他派侍从去邀他大哥谢玄知,侍从很快回来答复道:“大公子正与少夫人扫雪烹茶、围炉烤肉,说三公子若是无人相伴太冷清,可以过去一起吃。”
这一句“无人相伴太冷清”,仿佛一支无意却正中靶心的箭,噎得谢玄览半晌说不出话。
冷清吗?他回身望一望自己的庭院,刀枪剑戟分列两侧,铁马铜檐气势巍峨,难道少些花花草草、莺莺燕燕,就要被判作冷清吗?
谢玄览弃了手中长枪,轻嗤道:“庸俗。”
他打算自己出门雪猎,却听侍从来报:“禀三公子,晋王殿下到访,说是来见公子你的。”
谢玄览愣住:“晋王?”
谢府迎客的正堂修得富丽风雅,虽值隆冬,却有春意融融,吹得步幛绣屏上的牡丹花颤颤,如迎雪盛开。
谢玄览一向不喜欢到这边来,夏天冰气吹得人牙缝泛凉,冬天热得要把人骨头暖化。
而如今晋王却身着狐领玄氅,优游端坐在主位上,以贵客的身份环顾四面雕梁。
前世,这里曾亲手被他付之一炬,漫天火光直冲云霄,他的父亲谢丞相一夜间须发尽白,谢氏的凋落自此开始。
如今他故地重游,却成了外客身份。
忽然,他若有所感,偏头看向门厅方向,清冷雪光里,与一袭红衣束袖的谢玄览遥相对望。
谢玄览被他古怪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舒坦,走进来说:“家父今日在政事堂当值。”
“我要找的人是你,”晋王顿了顿,“谢三公子。”
谢玄览的目光扫过晋王身后战战兢兢的紫苏,以为是他发觉了紫苏的身份,前来兴师问罪,正想着要如何转圜,却见晋王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张被雪水浸得半湿的油纸,折痕犹在,谢玄览接过,飞快将纸上的内容扫了一遍——
一首遣怀诉情的短诗,并不怨腻,格律风骨皆是上乘。
这是何意?
“殿下给我写情诗,不合适吧?”谢玄览轻笑道。
晋王并不认为好笑,反而觉得他——从前的自己,犯浑得有些欠打。
晋王说:“这是姜四姑娘放在天女渠中的纸船,你退了她的婚,可曾想过她心里该多难受?”
“姜四姑娘?”谢玄览不解地皱眉:“我退她的婚?”
晋王说:“她待你的情意写在纸上,无一字虚陈,不是你退她的婚,难道是她退你的婚不成?”
谢玄览气笑了。
本来心情就郁闷,平白又被人冤了个黑白颠倒,谢玄览满面只剩三分讥讽、七分无所谓。
索性认下:“是,我瞧不上她,我退她的婚,怎样?”
晋王被他气得一阵气血翻涌,掩唇骤咳不止,一连说了三个“你”字,直待将喉间血气咽下去,才将这句话道完整。
“你简直有眼无珠,愚不可及……姜四娘子的才貌品性,哪里配不上你?她肯钟情是你的运气,你却这样辜负她,你就不怕将来追悔莫及吗?”
谢玄览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面上连客套的笑也消失了。
“晋王殿下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你是姜四娘子什么人,又是我什么人?”
晋王又咳了数声,接过紫苏递来的茶盏压了压。
今日他心绪起伏太过,话也说得太多,嗓音里透着疲惫的低哑:“我是不属于此间的将死之人,对你和姜四娘子并没有什么图谋,冒然说这些,不过是想……少些遗憾罢了。”
这是自他接受晋王的身份以来,唯一的目的。
他不愿见从前的自己与阿萤婚后貌合神离,蹉跎岁月,他想做些什么,令谢玄览更早地体察阿萤的苦衷、看清自己的心意。
可惜他违逆了天道,天道也在捉弄他,凡他插手的事,总会横生枝节。
所以今日他径自来寻谢玄览,开门见山道明阿萤的心意,不在乎是被讽刺、被怀疑,只盼着能在谢玄览耳边敲响一记清钟。
让他躬身自省,在立场与家世的偏见之下,其实他早已对她情根深种。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花厅中静得针落可闻。
谢玄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下意识排斥沿着晋王的话深思,去自省对于姜四娘子的情愫。
婚事既退,纵事实真如晋王所言,他又能如何呢?
何况他也并未完全相信晋王的来意如他所言这样清白。
“雪停了,叨扰。”
晋王起身告辞,因他身份尊贵,依礼谢玄览要亲自送出门。
他目送晋王行动缓慢地登上轿辇,紫苏要为他落下轿帘,从旁随行,这时晋王却忽然开口道:“你难得回来,既然谢府仍有亲友,可留下叙旧,不着急回王府。”
紫苏脸色唰然作白,双腿一折跪在轿前,嘴唇哆嗦了哆嗦,却一句话也辩白不出来。
谢玄览望着这一幕,蹙起了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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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纸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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