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逢

绛霞冠主施罢针后,小妹高兴地说头不疼了,跟着几个女冠姐姐去拾板栗烤着吃。

从萤与绛霞冠主山亭里对坐饮茶,问起在乌桕树上挂诗牌的那位香客。

“她啊。”绛霞冠主笑着叹了句,却是没了后话。

从萤奇怪:“姑姑是世外人,难道也有不可说?”

绛霞道:“非我不可说,是我不能肆意乱了缘法,我还是惜阴德、敬天道的,不像某些人……”

提起这个,绛霞忽然问她:“听说谢氏要与你家联姻,你要嫁那位谢三公子么?”

此事已在孝成郡主面前过了明路,她是个有名的长舌媒人,传扬开倒也不奇怪。

从萤垂目轻轻摇头:“水中捞月罢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绛霞问:“怎么说?”

从萤道:“于理,吾家只求平安,不贪富贵,便不该与炙手可热的谢氏绑在一起,于情么……”

“于情如何?”

从萤拾盏饮茶,澄金色的茶汤里晃动着她眼底的怅然,她却笑了:“姑姑,何时对世俗的事这样感兴趣了?”

绛霞便不再问了,望向天际的乌云道:“恐是山雨欲来。”

从萤担心雨天山路难走,携小妹早早告辞,倚云师姐用烤熟的板栗塞满了小妹的布袋,圆鼓鼓热乎乎,仿佛揣了两个手炉。

果不其然,马车行至半路时,大雨倾盆般落下。

车夫放缓了速度,从萤听见马车后渐传来杂乱的马蹄与嬉笑怒骂的声音,挑帘回望,见是一行锦衣公子游猎下山。

为首那人身着宝蓝色软缎圆领袍,从萤认得他,乃是英王儿子、今上的子侄,淮郡王萧泽贞。

她放下帘子,对车夫说:“路旁避让他们。”

车夫在山路稍宽处勒马,那行年轻公子瞧也不瞧地从旁经过,从萤正要松一口气,有人同萧泽贞说了句什么,他突然调转马头,又折身回来。

隔着密如蚕织的雨声,从萤听见萧泽贞问:“这是永兴坊姜家的马车吗?”

从萤默默叹气,挑开帘露出面:“是姜家的女眷上山拜神。”

萧泽贞为她的美貌怔愣了片刻,回过神后轻笑道:“原来你就是攀了谢氏高枝的姜四娘子。”

从萤说:“阁下若有什么事,请亲谒姜府,寻我伯父。”

萧泽贞却挑剑拦住她的去路,说:“我既是来寻姜家晦气,便也顾不得里头是坐了只癞蛤蟆,还是只高枝雀了。”

说罢拔剑一挥,将马车的缰绳斩断,又抽了两鞭子,竟把马给惊跑了。

车身“哐当”陷进软泥中,从萤连忙护住受了惊的小妹。

萧泽贞朗笑道:“你们姜家人惯会钻营,倒是让我瞧瞧,是如何没路找路的。”

说罢调马转身,带着那群起哄的公子哥潇洒下山去了。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马车轮子在泥窝里越陷越深。

从萤望了眼天色,对车夫说:“劳你回府再牵一匹马儿,倘若不成,带两把伞回来也好。”

车夫冒雨离去,从萤解下披风给小妹添上。

小妹这才敢从她怀里抬起头,闷闷不乐道:“方才那个坏蛋,欺负人,要赔马。”

“那位是英王的儿子,淮郡王殿下。”

从萤向小妹解释萧泽贞如此态度的原因:“除晋王外,淮郡王是最有力的嗣子人选,因此也最招贵主惦记。他想学晋王不理朝政,收敛羽翼,因此最怕在立嗣的事上出风头。”

小妹阿禾掰着手指头想要理清:“晋王……淮郡王……贵主……”

从萤说:“但是祖父生前上的折子里,骂了贵主弄权涉政,骂了晋王尸位素餐,却独独称赞淮郡王有东宫风仪,呼吁皇上将淮郡王立为嗣子。”

回想起《谏垣集》里的内容,从萤叹息道:“这简直是将淮郡王往贵主眼睛里戳,也难怪他对咱们姜家心怀怨气。”

祖父此行,不仅败坏了自己的清名,还将除谢氏外的所有人都得罪了遍。

从萤至今未能认同祖父的做法。

阿禾简直被绕晕了,牵从萤的袖子:“姐姐,我不懂。”

从萤笑着抚过她鬓角,说道:“没关系,我会多多给你讲,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虽然小妹磕坏了脑袋,理解事情很慢很难,但从萤不愿将她当成傻子对待,凡有什么事,都会不厌其烦地想要教她。

雨天天色暗得早,山雾笼合,不过小半个时辰,三步外已是模糊难辨。

从萤与小妹阿禾缩在一处剥栗子,忽然,她朝阿禾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有马车来了。”

阿禾马上躲进她袖子底下。

叮叮当当,徐徐渐近,是马车四檐金铃碰撞的声音。

她悄悄掀起后帘一角,望见一驾宽敞华美的铜鎏辂车,车身宽大如小房,由三匹毛色高矮一致的枣红马牵引着,分明是庞然大物,轱辘履在泥泞山路上,却十分轻巧。

马车前后都有侍卫,车外随驾的侍女跳下车来,走到从萤面前问:“是哪家的女眷?”

从萤答:“永兴坊,姜家。”

她以为又是一场为难奚落,不料那侍女却说:“我家主子请二位登车同行回城。”

从萤微怔:“请问阁下是……”

侍女:“晋王殿下。”

竟然是晋王。

既是晋王,他应该比淮郡王更看不惯姜家才是。

从萤起身向侍女施礼,慢慢说道:“多谢晋王殿下好意,吾家车夫很快将回转,我与小妹一身泥泞,不敢玷污殿下玉驾。”

侍女脸色冷淡:“殿下恩赐,岂容你推拒?我请不动,只好叫侍卫来了。”

果然是为难人来了。

从萤将最坏的情况想了想,起身整理衣衫,对小妹道:“你仍在这儿,等着车夫来接你。”

小妹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姐姐,别丢下我!”

从萤小声同她商量:“你乖些,回家我陪你,好不好?”

小妹摇头,那侍女说:“不要啰嗦,都一起去。”

从萤不得已将阿禾也带上,紧张地将她护在身后,弃车登辕,犹豫着叩响那架华美马车虚掩的门。

她声音徐缓如淌过花叶的雨流:“臣女姜氏行四,携小妹叨扰,多谢殿下施援。”

许久,马车里传出一声“嗯”。

从萤试探着推开碧纱车门,垂视的目光先扫见铺满车厢的火狐皮,金红艳艳如流火,只一眼,便觉得十分暖和。

向前是一角玄色氅衣,袖口用金线绣着一枝繁盛木樨,探出一只苍白修长、精致如玉镂琼雕的手。

论养尊处优,云京少有人能越过眼前这位。

在她思索晋王的同时,晋王也在端详她。

看她被冷雨打湿的乌鬓、冻得通红的鼻尖,垂睫湿润如燕羽,遮挡着目光里的警惕与不安。

即便处境如此,她仍落落从容地向他行礼,暗示自己并非柔弱可欺:“车夫很快会寻来,想必不会打扰殿下太久,待过几日伯父回京,一定登门道谢。”

她说的每一个字,落在他耳际,都像是一朵炸开的雨花。

即使来时路上,他已经构想了无数遍,可是真的见到她,仍然猝不及防、狼狈不堪。

十五年。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

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悲喜交织的情绪瞬间涨满,他掌间的茶盏是热的,掌心却是一片冷汗,随着他指节拢紧,颤抖得愈发明显。

他要用尽所有的力气克制,才能忍住不去触碰她、拥住她。

从萤未听到回应,悄悄抬头去看,晋王连忙别开脸,没让她瞧见自己的失态。

“坐吧。”他声音压得很低。

马车里十分宽敞,晋王吩咐侍女在两人中间摆开一架桌屏,从萤虽未说什么,他却敏锐感觉到她松弛了几分。

五味杂陈之余,不由得失笑。

长几下放置了炭盆,四角也搁了暖炉,方才从萤被冻得浑身僵麻,如今被暖香一熏,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

晋王隔着屏风望向她。

想起前世婚后,她因体弱多病,常避居不出,难道此时便已种下病根了么?

心中隐隐浮现不安,晋王唤了一声:“紫苏。”

方才的冷面侍女推开碧纱门,态度恭谨:“殿下。”

晋王晃了晃盏中茶水,问:“这茶里加了什么?”

侍女答:“加了干姜、参片、川芎。”

晋王蹙眉:“简直难以入口,谁让你们自作主张?”

这不是您出门前特意吩咐的么?

侍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恭顺道:“奴婢马上重新沏一壶。”

“这一壶也别浪费了。”

晋王往屏风的方向望了一眼,隐约可见从萤柔丽的轮廓。

“赏给两位姑娘吧。”

侍女将晋王面前的紫砂壶转到从萤这边,倒满两个新茶盏后退下。

从萤道了谢,尝过一口,确实是好茶,加了许多宜养暖身的药材,热流沿着喉咙涌向四肢百骸,马上就不觉得冷了。

她将另一杯端给小妹,小妹喝过热茶后也精神了许多,从她怀里探出头,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想往屏风另一侧打量。

这样一壶茶,绝非奴婢自作主张,倒像是刻意为受寒的人准备。

从萤从未受过这样的照顾,心中颇为触动。

虽然她尚未猜透晋王的意图,至少在这一刻,为这一盏茶,她是真心感激他的。

于是从萤缓缓说道:“晋王殿下,干姜与川芎都是味重之物,药性重合,若您不喜这风味,可以二者去其一,尝试以桂花代替,此花有润肺止咳的功效。”

晋王侧耳如听纶音,听罢久久不言。

他想起前世,从萤嫁到谢家后,亲自照管他院中那棵半死不活的桂花树。

她闭门不出的时候,就在院中侍弄桂花,此后那桂花开得极好,出入都会沾染满袖清香。

有一回他醉酒而归,染了风寒,从萤难得亲自去看望他,虽然陶罐里端的是他最厌恶的姜汤,却对他说:“我用桂花掩了姜的味道,三公子,你试一试。”

他喉间干涩,欲摆手推拒,却抓到了她的袖子。

潮湿,柔软,沾满了新鲜的桂花香气,将吹凉的汤勺抵在他唇边。

那是他头一回将整罐的姜汤喝了个底净。

之后他常想起那混合着姜辣的木樨香,在他醉酒的时候,在他伤病的时候……

在他思念她的时候。

从萤许久未听到回应,以为是惹了晋王厌烦,心中暗恼自己多嘴,转头把侧窗轻轻推开一条缝隙,探看窗外的景象。

雨弱了些,细密如雾,沾衣欲湿。

偶尔路过披着蓑笠的挑夫,想来是快要到山脚。

还好这一路风平浪静……

心念刚起,忽听晋王开口:“听闻姜家门前的桂花树,是整座云京开得最盛的一棵,眼下花还开着吗?”

从萤说:“今日离家时,尚见枝头零星,待这一场秋雨停歇,恐怕便落尽了。”

“无妨。”晋王说:“若得空闲,折一枝送到晋王府吧。”

还是没忍住横生枝节,想与她再多见一面。

从萤默了默,低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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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道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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