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裴寂的催促鼓动,李渊再次决心起义。
李世民怕拖延下去又生变故,于是当机立断,立刻要去通知亲人们自家将举事的消息,召集他们来晋阳,让父亲失去再反悔的余地。
在河东郡的李建成、李元吉和李智云,可以通过从前寄送去家书的渠道告知。
但他的姐姐李秀宁和姐夫柴绍是被杨广要求居在长安,几乎等同被当作李家的人质,要将他们寻来,事情就麻烦不少。
长安毕竟是国都,聚有各种势力的眼线。
即便如今杨广没有待在国都,李秀宁的处境相较身在河东郡的几个兄弟也更加危险。
一旦被发现她和丈夫不顾皇命,从长安外逃,李家将反的事一定就会瞒不住。
经过一番考虑,李世民选择拜托李淳风与袁雨眠前去通知李秀宁。
他二人虽然年少但已证实具备不俗的能力,且没有太显赫的名声,长安无人认识他们就会看轻他们,即便得知他们是晋阳来人,也不容易对他们的到来心生警惕。
袁雨眠听完李世民的嘱托,虽然不舍离开小夫妻身边,但也知李世民将这等大事交给他们办,是真的视他们为友人,对他们抱有充足的信任。
不该辜负这份情谊。
因此她很快就抖擞精神,挽着李淳风的手臂,小脑袋上下点着,一本正经地保证道:“二公子放心,我和师兄一定完成任务。”
长孙无垢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招手邀袁雨眠到身边,垂目把从寺中求来的小巧木雕平安符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叮嘱道:“这一路匪盗猖獗,你们需得注意安全,好生提防。”
“是呢。”李世民附和着妻子的话,从一旁的桌上抱起特意从库房中挑选出的两件精织软甲,送到李淳风手上:“你们对我也很重要,万望保全自身。”
软甲织得细密,防御性不差,却并不沉重。
即便李淳风辨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制成,也能知它价值非凡。
李世民眼都不眨地拿出来馈赠,没有丝毫不舍,可见待友之诚。
李淳风心中颇为感动,但不好像袁雨眠得到平安符时表现的那般兴高采烈,师兄妹中总得有一个沉稳的,于是认真承诺了会尽自己全力完成李世民交托的事情。
然后他便领着袁雨眠回去收拾东西,次日一早即离开李府,出发前往长安。
他们这一趟从晋阳往长安去,因为要尽快抵达目的地,且李淳风没有那么熟悉道路的缘故,不能同来晋阳一样尽量从山林小道走,而是需经平坦的官道行进。
南陀山静安寺远离世间尘嚣,晋阳城有李家父子坐镇,也有一方安宁,至现在,袁雨眠终于目睹她身处的乱世是何等炼狱景象。
行在官道上,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腐臭味,令人作呕。
土地杂色斑驳,很容易就能那些呈现出深褐色的不分不久前渗入大量血液。
殒命在荒郊的死者众多,尸体都无人收敛,残肢断臂散乱各处,有的还残余血肉,有的则只余骸骨。
他们身上值钱的物什,尽数被杀死他们的人搜刮走,尸身则被附近出没的野兽啃咬得残缺不全,连森森白骨上都留有兽类牙痕。
物伤其类,人亦然。
袁雨眠远观晋阳城外那场战役时,未直面人死去,只觉热血沸腾,如今近距离注视着这些不知名者的尸骨,不禁心中梗得慌。
她请求李淳风暂时等候,借用机甲的力量,为这些可怜人挖出一个简单的大坑作为坟冢,将他们入葬其中。
结束后再度上路,结果未行多远,便又见到散乱的尸骨。
这在李淳风的预料之中,他先前便料到袁雨眠想要为官道附近的尸骨入葬会是没完没了的事情,却不忍拒绝她的善心。
所幸袁雨眠自己清楚轻重缓急,明白二人目前最需要赶往长安,去通知李秀宁起义大事,不能一直在路上耽搁。
若拖延到河东郡那边李氏兄弟三人的逃离被发现,李秀宁与她的丈夫即便不会被立刻处死,也会被严加看管,失去离开长安的机会。
再要到李渊起义的消息正式传来,便一定是殒命的结局。
于是她终于决定狠下心不再去看那些残骸,专心在路程上。
然而不久,师兄妹二人行到靠近一座城池时,又望见道路边被人刻意垒起的高耸土石高台,形如金字塔状。
初时她虽然心中疑惑,但只当是这里特殊的地标之类,直到离得近了,才发现风雨冲刷掉部分土泥,暴露出了高台中大量属于人的头骨。
袁雨眠被吓了一跳,不寒而栗,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制出这等可怖的东西。
李淳风注意到她勒马驻足,同样停住。
顺着她的目光,发现她受惊的缘由,他叹息一声,说道:“贼寇杀人,大都弃尸原地不管,这些高台是隋军杀死贼寇后,割下头颅铸造的京观。虽说为的是显耀军威,震慑周边贼寇不敢冒犯,但的确太过残酷。”
袁雨眠获悉内情,短暂失言,心情十足的复杂。
贼寇杀人固然不对,固然是为害一方,她不该起任何怜悯心。
可他们中也有不少是被苛政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落草为寇的——若在太平世道,他们未必不会做安分守己的良民。
以命偿罪行便罢了,死后竟也无有安生,实在可悲。
归根究底,都怪乱世礼崩乐坏,人命贱如草。
袁雨眠唇线紧紧抿起,心中更加渴慕能早些看到大唐的建立,看到此等乱象能被终结。
她在沉默中收拾好心情,迎上李淳风担忧的目光,向他牵动唇角,勉强露出微笑,示意自己没事,说:“走吧,咱们还需赶路呢。”
*
颇为幸运的是他们路途上没有撞见劫掠的匪盗,顺利抵达长安城,他们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从炼狱来到人间富贵乡。
能生活在这里的人,即便如今落魄,祖上肯定也有供吹嘘的辉煌,所以就连守城门的守卫看向外来者都是扬着下巴,目光里透露出睥睨神气。
轮到检查李淳风与袁雨眠时,李淳风呈递上李世民为他们准备的身份文书。
对方查阅过,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却仍捏着那文书不肯归还,粗糙的指腹摩挲在纸面,一双眼也眯起,仿佛意有所指。
李淳风懂他的意思,很上道地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掏出来交给他,说:“日子渐冷,辛苦你们尽职守城,这点钱请大家喝些酒暖身吧。”
守卫颠了颠荷包的重量,满意地将文书归还,还告知了他们李秀宁居所的位置,笑眯眯地说道:“久闻唐国公为人大方,两位果然是关陇李家的使者做不得假,快请入城。”
二人进入长安城内,目之所及,繁华更盛。
各色酒楼林立,勾栏瓦舍同样不少,出入其中者非是一身官袍便是绸缎锦衣,随行皆是仆从簇拥,热闹非凡。
袁雨眠原本最爱观察这些不同星际时代的一切,可想到自己同李淳风这一路所看到的凄惨景象,她就难以展颜。
情绪恹恹地望过一眼后,她就不愿再多看这建立在无数人血泪上的虚假昌盛浮影。
“师妹,那里应当就是李家三小姐同她丈夫的住处了。”
李淳风不希望她陷在负面情绪中太久,行了一阵后牵起她的手,将不远处的府邸指给她看,哄着她道:“你上次还与我说好奇这位习有军略的三小姐呢,现在你的愿望将成真,不要再郁郁不乐了。”
袁雨眠微微蜷起手指,指尖划过他的掌心,将这段时期一直回响的心声说出:“军略在战时才能有发挥,我从前只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诗的重点是在那位得以建功立业的将领身上,是极霸气的一句诗——如今才知这句诗下埋有多少人的哀痛。”
她其实同样不愿一直沉溺在悲情中,感慨完之后,合目长长吁出口气,仿佛将沉郁在胸口的浊气全部吐出,重新拾起面对当下的力量:“我没事的,这便去见三小姐吧。”
李淳风怕她是为了不令自己担忧而故意装出坚强,依然愁眉不展。
袁雨眠一抬眸发现他目中忧虑,确定四下无人,竟还反过来宽慰他道:
“战争注定会死人,注定是残酷的,但我知战争与战争间还是有所区分。将军们抵御突厥,是为护后方百姓安康,二公子兴起义军,是为创建真正安宁之世,他们习有军略都是好事。师兄宽心,我期待着大唐,满腔希望。”
李淳风听她说得真心实意,那双清澈的眼眸也重新亮起,这才确信这一路的见闻没有在她心中留下会令她一蹶不振的伤口。
他欣慰得松开手,在她发顶轻拍了拍,旋即走到牌匾上刻“柴府”的府邸前,拉住门环叩了叩。
片刻工夫后,府内一位老仆前来将门拉开一道缝隙,哑声询问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李淳风仔细说了,怕他不信,又将身份文书递与他。
老仆并不识字,让他们在门外等会儿,闭门去将文书交主人确认真假。
再度归来时,他放下了警惕,打开门,向师兄妹二人道:“请入府吧,老爷和夫人都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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