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段时日,袁雨眠与李淳风每天都在城门处帮忙,倒是没再发现有奸细试图入城。
然而晋阳城有李世民谨慎提防没出什么乱子,李渊作为太原留守下辖的其他地域却并非都平安无事。
当他们结束一日事务,回到李府时,就发现府上气氛不对。
夜色浓稠降下,寻常这个时辰,李府各处只有静谧的烛光悠悠,今日却灯火通明。
来往下人们皆垂头提着灯笼,略显慌乱地步履匆匆。
问起发生了什么,便听说有落败的战报传回,仔细又说不清是什么事。
正当他们疑惑时,望见师兄妹二人的身影,事先得到吩咐的一名侍女迎上前来,道:“两位随我来,二公子叮嘱若你们归来,请去厅堂共同议事。”
于是他们没有丝毫耽搁地跟上侍女的脚步,去往李世民所在的议事厅。
厅内只有李世民与长孙无垢在。
不过看每张小桌几上搁置的茶盏都已不再冒热气,就能知先前应当在这里聚过一拨人谈话。
就是谈话的结果大约不算好。
在他们离开后,李世民沉浸在思考中,因不希望被打扰,所以都没唤下人进屋来收拾。
李淳风与袁雨眠步入议事厅时,正看到长孙无垢站立在丈夫身后,动作轻柔地替他摁揉太阳穴舒缓精神。
听到动静,她向两人点点头,旋即轻声唤闭目的李世民道:“二郎,李公子与雨眠到了。”
李世民睁开眼看向他们,似乎终于拿定主意,抬手招呼他们坐下,然后说起他们因不在府上而错失的消息:“马邑那边传信来,言突厥军进犯,守军没能抵御住,损失颇大。”
驻守在马邑的是李渊遣派去的副留守和马邑太守。
作战失败的后果不独他们要承担,李渊同样需要承担。
虽然当今隋帝杨广同李渊乃是表兄弟的关系,但是微薄的血脉关系在皇权面前向来不值一提,尤其杨广本就是个不顾亲缘的凶戾之人。
当初李渊就曾因显赫出身和个人能力遭受他的猜忌,不得已酗酒受贿自污才求得自保。
能有现在太原留守的官职还多亏他多次向杨广献宝。
现在他遣派的将领在突厥进攻下没能守住马邑,兵败之事一旦传入杨广耳中,谁都不能笃定杨广会不会借这个缘故对他大行罪罚。
“我准备与你们说实话,希望你们也可以诚实答我。”李世民双手交握搁置在桌面上,一双眼正视李淳风与袁雨眠,认真说道。
面前的师兄妹二人是与朝廷没有任何牵扯的白身,且师从对皇权敬畏不足的道门,经这段时间的相处,他愿意视他们为友,与他们坦诚一些不太适合宣之于口的心声。
李淳风隐隐猜测到他欲要言说的话,端正神色,拱手拜言:“我们绝不辜负二公子的信任。”
袁雨眠懵懂些,可接到李淳风使的眼色,自然也不会行错,目光澄澈地点头保证。
李世民用陈述的语气说:“马邑兵败非是小事,我与诸人议过,总结起来,办法无非就是去向皇上的亲信和宠妃送礼以减轻罪罚。”
鸦色羽睫下垂,将他的眸光尽数敛住,郁郁情绪致使他声音低沉:“那些人全都是贪得无厌的饕兽,大笔金银送出约莫会掏空库房,最后却仍需指望皇上的仁慈。”
他中断言辞,抬起眼眸,陡然亮起的眼如沉寂的寒刃忽然出鞘:“我不情愿这般苟且偷安。”
他的不情愿并非全因父亲将要被论罪的缘故,今次更多是一个契机,激发了他心中一直沉淀的不平。
为了守护一方安定,他不能允许其他地域逃难而来的流民进入内城,却并非就此无视流离失所者们的苦难。
那些渴望平静生活的百姓被沉重的徭役迫害,不得不背井离乡,生命还要遭受同为受害者的贼军威胁。
若不幸遇到突厥,当场死亡比起被掳掠成为生不如死的奴隶或许要更好一些。
惯于征战的少年郎其实很易情绪化,因看见了、听见了可怜人的可悲命运,偶尔夜深时面对长孙无垢彻底卸下心防,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张麻木且茫然的平凡面孔,甚至会悲情得泪湿衣襟,拥着妻子低叹自己的无力。
长孙无垢出资修建玄中寺,以寺庙名义去施粥城外流民,其中一重原因也是为宽慰丈夫。
李世民感怀妻子的心意,却也心知李家虽富,但不足拯救天下流民,做不得更多。
可现在要启库去喂饱那些鱼肉百姓的薄情饕兽,于他实在难以接受。
追根究底马邑为什么会兵败失守,其实是因为杨广荒唐,百姓四逃,将领们可供调用防御突厥的兵马太少,最终却要凭他的仁慈来定自己父亲的生死,李世民心有不甘。
“位无明主,无以济世安民。”
李世民没有将话讲透,但动了怎样的心思很明显。
连袁雨眠都瞬间明悟,圆溜溜的眼瞳“噌”的亮了,张口就想要表示赞同,说真正的明主就得是怀仁义之心又兼有济世本事的李世民。
所幸被李淳风捏住手制止了——唐国公李渊还在呢,现在不过是李世民动了念头要反对隋帝,若言他匹配皇位太早了。
李淳风斟酌着在心中过了一遍腹稿,措辞问道:“民间早早便有李氏当兴的谶言,百姓共同期待有一位仁爱之君,顺民意在情理之中。只是二公子是否确认过国公的心意?”
“父亲初来晋阳时曾言太原乃是陶唐古国,能以唐国公身份回到太原是上天赐予的机会,只是周围强敌环伺才按下心思。”
李淳风明确表明赞同的立场,李世民便不再有丝毫遮掩他们父子二人早早动过的不臣之心。
“此事重大,二公子还是再确认一番国公的心意为好。”李淳风提醒道。
若能以贿赂免罪,有国公之尊的李渊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未必会冒大风险起义。
如果不确认清楚李渊的想法,父子最终不能统一意见,晋阳内部便会先乱起来。
李世民认同了他的话。
经这一番陈说和对自己想法的剖析,李世民已经拿定主意要谋划起义之事,当下便激动地要站起身:“我这便去同父亲说。”
长孙无垢垂落的手按在他的肩上,温声道:“落败的战报传回,公公一定正烦恼着。你此时突然去言不臣,公公会以为你是轻率莽撞做的决定,不如先想想说辞,等天明再去拜见吧。”
“还是观音婢想得周全,就听你的。”
李世民很能听纳建议,按捺下心情,向李淳风和袁雨眠道:“辛苦你们白日劳累,入夜还要费神与我分忧,今日且说到这里吧。”
两人拜别他,退出议事厅。
李淳风婉拒侍女提灯送他们回去,接过一盏灯笼,自行在前为袁雨眠引路。
至周遭无人时,他松开了一直牵着袁雨眠的手,瞧向她目中透出的欣然,无奈地劝道:“马邑战败于李府是噩耗,谋划起义也有违臣子之德,你表现得太高兴会引来他人侧目。”
袁雨眠听话地压住上翘的唇角。
秋夜寒意无孔不入地渗透着,她不舍忽然失去的热度,重将李淳风的手牵住,说:“想到这会是大唐的一切之始,我有些失控。”
她在穿越时空前,为了不表现得太突兀,已经尽可能多地了解了相关这个时代的信息。
但持后世历史观者的身份来见证事件的发生,下意识的想法还是会和当世之人有所不同。
如果不是有李淳风的帮衬和斡旋,怕是即便有研究院配给的技术加持,她也早就被他人警惕起来了。
不提会不会被逮捕,至少不可能获得李世民夫妻的信任,近距离分享他们的心事。
“还好有你在。我真是有足够的幸运,能被选中来见证我所景仰的时代,还能够遇见你。”
袁雨眠感叹完,抬眸向他问道:“有外人在的时候,我会注意藏好高兴的,但现在只有师兄你在,我可以不用藏起情绪对嘛。”
李淳风点头,她便一边脚步轻盈地同他继续往住处走,一边用柔和的嗓音悠悠哼起一首旋律婉转的曲调。
少年侧耳似是听到一句“画船听雨眠”的歌词,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她名字的典故来源,忍不住问仔细曲调的出处。
“是大唐一位诗人写的诗哦,很美的诗。虽只有残篇缺失最后一句,但我祖父仍然从诗中取典为我取名,且为诗作曲教会了我,是我最喜欢的歌了!”
袁雨眠不吝将整首诗都分享给李淳风知道。
这首歌咏江南的诗作的确很美,写水写天,写少年在画舫枕雨声入眠,写当垆卖酒的美丽姑娘如月如雪。
李淳风不曾涉足江南,却也从这首诗中窥见江南的无限好风光,不禁同样对江南生出向往之情。
他想着隋帝杨广果然还是会享受的,经运河乘舟前往江都,日日见到都是赏心悦目之景。
袁雨眠继续哼起曲调,他的思绪再度随歌而动,目光重落回到她白皙细腻的侧脸。
又想,或许他无从见江南的水与天,完成不了画船听雨眠的雅趣,但总归他能听同诗中一般俏丽的姑娘轻哼起这优美的曲调。
可以知足。
《人人尽说江南好》韦庄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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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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