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撩开卧室密不透风的厚重窗帘,这只手宽大粗糙,清晰可见青筋攀附皮下骨肉,想来应当是温暖、有力。
手的主人贴近窗户,朝楼下草坪看去,依稀可闻孩童欢快的吵闹声,他的嘴角如铁焊似的,没有一丝放松和欢愉。
有人敲响卧室门,躲在窗帘后偷窥的男人立刻回头,驱动轮椅来到门前,亲自开门。
施瓦茨庄园的女仆端着可口热乎的食物站在门口,优雅地略倾上身,说:明天下午休斯曼医生再次登门问诊。
男人伸手接过托盘放在大腿上,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着管家,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女仆怀揣着寥寥同情、尊敬和一贯的冷淡,注视门缝里好似施瓦茨庄园幽灵的男人。她能看出这位名叫马蒂亚斯·施瓦茨的家族成员厌烦施瓦茨先生和这个家族,哪怕施瓦茨先生把他从荒屋地下室救出,让仆人擦拭去马蒂亚斯身体上的污秽,找来最好的医生诊治精神创伤,然而马蒂亚斯对此的反应同这间卧室一样死气沉沉。
哪怕施瓦茨先生还帮马蒂亚斯的荒唐事扫尾。
几月前马蒂亚斯被绑架至他处森林荒屋地下室,以他为主角的下流视频甫一登网便引起施瓦茨家族的注意,索性该视频在广为传播前被扼杀传播路径、消除传播源头,但施瓦茨派出的人手至今没有找到那位挑战施瓦茨家族权威、绑架伤害施瓦茨家族成员的“凶手”,倒是中途解决了一个借着施瓦茨家族“丑闻”做文章的小孩,彻底让后者闭了嘴。
时至今日,马蒂亚斯仍不愿亲口讲述荒屋地下室发生的事情,他一如既往拒绝参加家族活动,如今甚至拒绝离开卧室,好像试图以此激怒他的舅舅施瓦茨先生,令其失望、难堪。
幸好马蒂亚斯救回来后因应急性心理障碍(PTSD)而无法感知双腿成了瘫痪,需要借助轮椅行动,不然他的处境大概率会和他罹患癔症的母亲一样——被拘束在床接受治疗——施瓦茨先生不会给他侄子这个机会,任其某天挣脱束缚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
屋内马蒂亚斯把托盘放到卧室书桌上,桌后立着一块白板,其上绘制着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桌上放着一册档案、几叠凌乱的纸张以及一堆书。
桌子正中央摊开的档案材料是一份休斯曼精神病院入院填报表:黑白复印二寸照上的青年紧张地直视前方,面貌清秀俊美、人畜无害,眼中带着迷茫与天真,而正是照片上的青年用刀割开了养父的喉咙。
青年名为菲利斯·德累斯顿,马蒂亚斯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名字,这个令他遭遇滑铁卢的青年,遇到他后马蒂亚斯的人生急转直下,警探生涯无限搁浅,连环杀手身份险些暴露且成为笑话。
马蒂亚斯潦草吃完食物将托盘推到桌角,一边揉大腿,一边继续翻阅菲利斯的档案。他后仰靠着轮椅椅背,翻看着手中几页资料,有菲利斯的小学、初中入学申请以及参与校园活动的合照,合照边缘的男孩长相精致、面容忧郁,低像素的黑白照片也不容马蒂亚斯进一步探究男孩的心思。
接下来是几份工作合同,根据马蒂亚斯之前利用工作之便调取的案件档案显示,菲利斯在十四岁之前就开始兼职打工,以供养他那因吸毒浑浑噩噩、痛苦苟活的母亲和无人照料的妹妹,而在失去监护人送入寄养家庭后,他将大部分工资上交给养父母。
按理说,菲利斯理应是个过早成熟、沉默寡言的可怜虫,极大概率因过度操劳而早衰,亦或是常年郁郁寡欢而自杀。
什么改变了他?
马蒂亚斯把菲利斯的档案翻了不下几十次,因而最近他经常梦见菲利斯,倒也算是另类的“思念”。
菲利斯实在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精神病人——这话听着奇怪——哪个精神病人在脱离了精神治疗药物后还能像菲利斯一样活蹦乱跳?
身为警探的马蒂亚斯清楚约尔夏克州某些精神病院治疗药物的滥用情况和病人的戒断症状,所以明天需要和休斯曼医生“争取”更多休斯曼精神病院时期资料。
之前休斯曼医生登门问诊时,面对马蒂亚斯的质问,他直言菲利斯·德累斯顿是个善良聪明的小伙,再经治疗五年,菲利斯就可以出院回归正常生活,然而医生缄口不言休斯曼精神病院的治疗方式并且推辞马蒂亚斯查看精神病院详细材料的要求。
休斯曼医生那时瞥了眼坐在轮椅上的马蒂亚斯,看得出他仅看在施瓦茨先生的面子才登门问诊。
休斯曼医生的态度令马蒂亚斯气恼不已,过去他以警探身份接触对方时医生的态度说不上恭敬,至少也是同等地位的尊重;等他再次回到施瓦茨庄园一觉醒来,除了家族成员不时冷嘲热讽,他竟然还要受休斯曼医生的冷眼,几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认为马蒂亚斯现在因为一事无成而脆弱、敏感,气得马蒂亚斯扫下桌上所有物件。
可有人不会。
一个想法闪过马蒂亚斯的脑海。
菲利斯那双浸满委屈、忧郁的湿润眼睛猛然闯入马蒂亚斯的心,是在地下室那会儿,也许是精神病院隔着玻璃那会,青年剖心般递上热烈虔诚的自白。
难道真如他所言,是马蒂亚斯改变了他?
因为距离地下室“绑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马蒂亚斯现在能冷静下来思考,不再同当时那般气急败坏。
马蒂亚斯回想菲利斯口中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巴尔摩亚杀人魔最后一次犯案、雨夜公路旁的汉堡店、面容忧郁的年轻服务员……
六年前,马蒂亚斯那天结束狩猎就地处理了七十公斤左右的“猎物”骨肉,回过神来已入夜,这次的猎物依旧让他兴致缺缺,加上晋升在即,于是他决定暂停狩猎活动。他浑身裹得严实,外头套着黑色雨衣,任由雨水冲刷身上的血迹,雨水会将犯罪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他沿着附近公路走回停车地点,中途确实买过吃的——马蒂亚斯只记得发生过这件事,但具体细节一概不知,就如同不记得自己吃过多少面包。
谁能想到无意间的相遇带给了马蒂亚斯那么大的“惊喜”,菲利斯那张无辜、温顺的漂亮面孔下居然蕴藏着如此大的能量:第一个在马蒂亚斯的“狩猎”活动里令他受挫的人,一个被自己无心插柳而依恋孺慕他的男孩,第一个真诚直率向他表白的人,一个不谙世事的怪力精神病,他妈的,果真横的怕不要命的。
马蒂亚斯心头滋生些许恍惚与尴尬,一向高大冷峻的男人拿这个死缠烂打的青年没有办法,他接不住那股自青年体内爆发的炽热情感,连想也不行,脸颊会难以自已地微微发烫,于是马蒂亚斯把所有难以启齿的软弱情绪归咎于自己被菲利斯砸坏了脑袋。
要不是被菲利斯猝不及防砸了脑袋,他怎么可能会输,还被按在地下室地铺上受辱,眼下还对一个较他弱小的男人念念不忘,生出这种莫名其妙的恶心感情。
马蒂亚斯的舅舅施瓦茨先生在马蒂亚斯苏醒后承诺要让冒犯施瓦茨家族的菲利斯·德累斯顿彻底消失,可至今没有听到他们找到菲利斯的消息,乃至于菲利斯的死讯。
马蒂亚斯不得不另眼相看菲利斯,产生一种别样的欣赏,当然他很快对这种反应感到恶心。他拒绝承认自己的感性,拒绝思考自己对菲利斯的好感已有几何,更拒绝承认自己已迷上菲利斯——要不然如何解释疯狂收集菲利斯相关资料的行为。
年长者对于后辈怀揣着包容之心,这份包容多是居高临下的优越;一旦年轻人僭越,便引起年长者的激烈反应,这份激动多是色厉内荏的敏感。
马蒂亚斯身上流着施瓦茨家族的血,同他舅舅施瓦茨先生一样倨傲,即便瞧不起家族狩猎弱小猎物的传统娱乐活动,但更视人为鱼肉,唯有比他强的人能入他的法眼。他想要承认菲利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犯罪能力,期待菲利斯挫一挫施瓦茨家族的名声,但因为菲利斯犯罪的对象是自己,马蒂亚斯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马蒂亚斯不由得内心暗骂:妈的,他要撬开菲利斯的脑壳看看他漂亮脑袋里是不是充斥着“FAMILY(家庭)”和“SEX(性)”。
菲利斯若是知道了马蒂亚斯的想法,定会不好意思地微笑着反驳:他的脑袋里还有“MATTHIAS(马蒂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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