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牢室内的光线也不是很足,因为东墙唯一一扇采光的窗口很小很小。
女医温雅握着剪刀,剪去了床头小桌几上那盏灯火爆开的烛花。
温暖的烛光洒在拔步床上少女安详美丽的睡颜上。
温雅放了剪刀,将手伸进铜面盆里试过水温,水温合适,才洗了蚕丝帕子,去擦拭少女额上发出的细汗。
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崔雪姬迷迷糊糊睁眼,一张熟悉的美人面映入眼帘。
“温娘子。”
温雅应了她。
崔雪姬爬起身,问了时辰,她这一觉睡到了下午时分。
今日,是她在刑部大牢呆的第十日。
好无聊。
每日一醒来,崔雪姬都能看见温雅守在她床旁。
温雅一日来给她请一次平安脉,她与温雅也算相熟起来。
得知温雅幼年父母双双去世,与妹妹温婉相依为命,她一介弱质女流,硬生生撑起了温家的门户,还成了名气传遍江南江北的女医者,年方二十四,却著有医术十二卷,卷卷成传世佳作,当然这些是后话了。
崔雪姬熟悉昭史。
温雅一个这么优秀善良的姑娘,堪称在世活菩萨,她救过很多人的性命,却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昭史记载,温雅将死于景元二十三年,也就是明年。她会遭受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衣不蔽体,尸骨狼藉。这是一种很不体面的死法。
崔雪姬内心一直在痛苦挣扎,她想给温雅指条生路,可又怕随意改变历史,会使后世许多人没有活路。
崔雪姬穿衣洗漱过后,与温雅一起坐到圆桌旁吃饭。
温雅默默看崔雪姬吃了两碗酸笋鸡皮汤、大半碟琥珀红烧肉、一只香喷喷的烧鹅腿、一碗鲜美的鲈鱼羹……
她这饭量,是寻常小娘子的三四倍,可以和自家妹妹婉娘一较高下了。
“小娘子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吗?平日吃得什么药?”温雅笑眯眯问道。
崔雪姬正在剥虾,剥出一粒完整的虾仁,蘸了蒜泥陈醋丢进嘴里。
“我也不知自己有什么病,在家天天喝一种苦得要死的药,已经断了差不多十几日没喝了。”
其实没喝那药,她倒觉得自己的精神比喝了那药要好,就是常常晕倒的毛病一直困扰她。
温雅行医这么多年,看过的病人不说一千也有八百,还未遇到过她诊不出的病症来。
眼前这小娘子脉息微弱,和将死之人的脉象差不多,顶多再活上三年,已是极限。
可见她刚刚吃饭那么香,温雅越发得困惑,这小娘子除了脉象以外,完全不像个重病之人。
“温娘子是女医,也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吗?”崔雪姬吃起一碗七宝擂茶,肚子总算不饿了。
温雅说道:“容我回去再翻翻医书,小娘子能吃能睡,除了容易晕过去之外,没有其他大碍,按理来说不该是这种脉象。”
不一会儿,牢室门开了。
陈吉祥提着食盒进来,“崔二娘子,沈侍郎从他府上带了一些点心给您吃。”
陈吉祥放下食盒到圆桌上,将点心碟子一一摆到桌面上。
崔雪姬看得眼花缭乱,可惜她吃不下了,只夹了一个豆沙馅的青团咬了几口。
陈吉祥向温雅问过崔雪姬的病情,付过诊金后,温雅告辞。
温雅提着药箱将要踏出牢室门口时,崔雪姬喊住了她,她怕日后再也不能和温雅相见了,就当历史改变不会有恶果吧。
“温娘子,假如有宫中的贵人找你出诊,你躲去江南,不要理他们。”
“为什么?”
“倘若进宫你必死呢。”
温雅一怔,随即莞尔一笑。
“知道了,多谢小娘子提点。”
崔雪姬目送温雅转身离去的身影,她不高,她瘦弱,她小小的,后世却有千万人受益于她所著的医书,她有那么大的力量,她值得活下去。
温雅走后,陈吉祥告诉崔雪姬一桩好消息。
“半个时辰后,崔部堂会亲自来接您回府。”
崔雪姬展露笑颜,陈吉祥跟着她一起笑。
她解下腰间悬着的一块绿梅形状的美玉,按大昭现在的市价来算,这块玉应当值个一二千两。
崔雪姬将美玉送给陈吉祥。
“我在牢室这几日,吃吃喝喝都是你买给我的,这块玉抵给你,算作谢礼。”
陈吉祥不敢要。
他就是个小狱典,崔二娘子什么身份?人家是侯府小姐,崔部堂的亲妹子。
她是尊,他是卑,他哪配得她的谢礼。
崔雪姬硬将那美玉塞到陈吉祥手中。
“要你拿着你就拿着,你不拿,是不想与我做朋友了?”
“朋友?”陈吉祥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崔二娘子,小人何德何能啊?”
崔雪姬只觉陈吉祥反应夸张,后来细想了想,这是古代,人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她没有耐心和陈吉祥闲扯什么“人人平等”,随便说了几句。
“你与我哥哥年纪差不多,与你相处很是亲切。既然你我投了这么个缘法,相交为友是很不错的。这几日承蒙你关照了,麻烦了你许多事,牺牲了你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这玉拿回去换几个钱,或是给你家娘子买胭脂水粉擦,或是给你家女儿买零嘴儿吃,聊胜于无。我只这一点心意,不许推拒了。”
她这才穿越多久,说起话来已不自觉酸溜溜、文绉绉的了。
环境能够潜移默化地影响一个人。
这句话说得果然没有错。
陈吉祥被崔雪姬“将心比心”的三言两语说动,差点要跪下来给崔雪姬嗑几个响头。
崔雪姬吓得跑开。
她摆手道:“你别跪我,一跪我又要晕过去了。”
她极不习惯古人这跪来跪去的礼仪。
或者说,她极不习惯这个不把人当人看的时代。
*
五日前。
一伙便装锦衣卫来到素京城的钓鱼巷。
北有玄京教坊司,南有素京钓鱼巷,皆为男女寻欢作乐的风月之地。
钓鱼巷中,姑娘最漂亮、生意最红火、名头最响亮的,当然是李小凤李妈妈开的凤仪楼。
这日李妈妈刚叫家奴在门口挂上大红灯笼,便进来了十数个说着官话的雄伟男子。
李妈妈倚在门框上搔首弄姿,用一双精明的眼睛打量这些男子。
他们一个个身高八尺、黄蜂腰、螳螂腿、脸上没有横肉,但看上去就像那凶神恶煞的大狼狗。
李妈妈壮着胆子、扭着不算细的腰,上前与为首的男子搭话。
“爷,您可算是来对地方了,不知是冲着我家哪位姑娘来的?”李妈妈一看他们就财力丰厚,直接推荐了自家的四位头牌。
那男子问了四位头牌的年纪,不是太大便是太小。
“可有十五岁的女孩子?要面皮白嫩、杏眼桃腮、唇珠饱满,最好有点病,走一步路喘三口气的那种小娘子。”
“原来爷您好这口呀,这样的女孩子我这儿倒真有一个,昨日才买回来的。”李妈妈住了口,差点将后面的“赔钱货”三个字说出来。
昨日她买回一对十五岁的姊妹花,其中的妹妹有治不好的肺痨病,听说这种病还会人传人,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命人将这妹妹带到郊野活埋的,没想到有上门的财神爷赶着点她。
李妈妈又上下打量了一圈这伙男人,怕惹麻烦上身,道:“我这宝贝女儿是快要死的人,她有肺痨病,爷您要点她的灯,我可丑话说在前面,您玩完了有什么病的,可别来砸我家的场子啊。”
那男人和他身后的几个男人小声商量了一番,后与李妈妈笑道:“这小娘子的病生得极好,妈妈你开个价,我们买她。”
李妈妈心里乐开了花,正打算狮子大开口,家里的一个龟公到她耳边来报:“妈妈,昨日买的那个叫槐花的小婊子烈性。刚有客人点了她,她咬掉人家客人一只耳朵,客人气得拿油灯将那小婊子的脸烫坏了。咱们是不是像从前那般处置,把那小婊子剁碎了骨肉,喂咱们养的看家护院的狗吃。”
槐花正是昨日李妈妈买回来的那对姊妹花中的姊姊,妹妹叫桂花。
听完龟公的话,李妈妈气得咬牙切齿,心下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对那想买桂花的男人道:“我这宝贝女儿不单卖,爷您要买她呀,还得把她姊姊一起买走。”
那男人不想与李妈妈再多废话,他赶着回京城向刑部的崔部堂交差。
若是晚了一日,耽误了崔部堂的事,不光他这锦衣卫千户不用做了,到时候连自己在京城哪个旮瘩角落死得都不知道。
李妈妈向男人要了三千八百两,将槐花与桂花这对姊妹卖给了男人。
她笑得合不拢嘴,嘴里的假牙都笑掉了。
*
景元二十二年冬至夜。
京城无雪,江南无雪,两京十三省,皆无瑞雪降。
刑部大牢一扇荒废的角门外,崔叙白立于寒风中已久,鼻尖冻得通红。
他见沈皙之亲送自家妹妹出来,笑着上前,一脚踹倒了崔雪姬,骂了她一声“蠢货”。
沈皙之连忙去扶起崔雪姬。
“崔侍郎,本官命令你,不准扶她。”崔叙白寒声道。
不知是从哪里寻到的柳枝,他对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崔雪姬身上一顿猛抽,“我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你离家,你为什么不听话?”他眼眶发酸几近落泪,克制着哭腔说出这些字来,只差了一句没说。
这句话是,“你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她要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因世间尚有一个她,要他日夜挂怀,厌世的他才留存一丝生念。
“雪姬,你太不懂事了。”
养了她十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生她的气,也是他第一次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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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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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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