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棉知道这件事时是里正来收走他的铭牌,心里好像没有难过,平静地接受了爹娘将他发卖的结局。
也没有时间让他难过,因为秋耕到了。
纪路驿领着连月如和虎子秋耕,云棉和妞妞留在屋里看家,家中还有一个瘸腿卧床的要照顾,领着伺候解决了如厕,云棉才出门送饭。
纪家田地多,纪路驿请了两个村外的工人,云棉肩上担的饭菜也多,纪路驿见着白白净净的人儿草帽不戴一顶,中午的太阳又毒又刺眼,脸上红成一片,怪吓人的,语气不免严厉起来:“不是让你好好待家里?”
头上的草帽下一刻便到了云棉脑袋上,堪堪遮住了太阳,但脸颊的红晕依旧吓人,纪路驿脸上铁青,语气也不好。
云棉任由他接过担子,纪路驿不知赶什么,快步地走着,直到到树荫底下才停下来。云棉腿没他长,要小跑才能跟上,一路跟在他身后说道:“怕你们饿着,想早点煮好送来,里面还有水,我都带来了。”
“我让你做饭了?”纪路驿皱着眉,从上往下看着他,脸色实在不好。
云棉听得出来他心情不好,低头揪着自己手指不说话。
头一天纪路驿上午下地,中午回家做饭,再送过来,云棉觉得他太累想帮忙,才有今天的事儿,没想到能惹纪路驿不快。
两担子的饭菜和水被纪路驿随手放一旁,大树讲猛烈的太阳遮住,微风轻轻起,将云棉的卷毛吹乱,纪路驿叉着腰,眉峰皱起,盯着他:“说话,哑巴了?”
他的语气实在太凶,云棉根本不敢抬头看他,揪着手指沉默好久,才带着哭腔开口:“我……不想你太累……我……”
“我说我累了?”纪路驿打断他的话。
云棉像一朵缺水久矣的花朵,蔫巴巴地往回走,离开前纪路驿眉毛也没有松开的意思。云棉叹气地往回走,昔日的小伙伴难得遇见也没有好脸色,耷拉的眼皮要哭不哭的样子。
小灰拉着他到一旁,悄磨磨地问:“云棉儿,你铭牌还在不在?你爹娘真把你卖纪路驿了?”
小灰是学堂孙先生的孙子,瘦瘦小小的,别人都坚信纪路驿是村里恶霸,他却和云棉站同一条线,认为纪绍兴和连月如这个后娘自食恶果,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要为虐待幼时纪路驿付出代价。
“没有了,前几天里正把我铭牌收回去了,现在我是奴籍。”云棉这样说。
“哦哦,”小灰一点也不担心地道:“纪大哥会对你好的,奴不奴籍的你也能过上好日子,现在纪家要田有田,要地有地,纪大哥还能打猎,我一点也不担心,要是你还在自己家我才害怕呢。”
云棉掀了掀眼皮:“嗯嗯。”
“你怎么了?”小灰问他。
“我做饭给他们送去田里,路驿哥哥生气了。”
小灰吃惊:“他生什么气?为什么生气?买你回去不就是干活的吗?”
“对啊。”云棉赞同地点头,可转眼又皱眉苦恼地道:“可他从来不要我干活。”
“啊?真的吗?”小灰大跌眼镜,拉着他的衣袖不断问:“他真的不要你干活啊?云棉儿,要不要你帮我问你一下他还要不要下人,我也愿意去他家做下人,不用干活!”
两个小小人儿没来得及得出任何答案,小灰就被阿娘一嗓子嗷走了,云棉只得蔫巴巴走回纪家,路过云家时,阿娘骂六弟的声音透过泥巴墙传入云棉耳朵,离家的愁绪没有纪路驿生气的语气让他感到难过。
云棉犯了错,晚上不敢往纪路驿怀里钻,拽着被子的一角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天朦亮就从纪路驿怀里摸索着起来,然后到厨房熬粥,试图哄一哄生气的纪路驿,可是没等米下锅,纪路驿就出来了。
云棉被高大的影子吓一跳,手里的米快要沙掉,好歹是熟悉的声音,云棉才面前稳下心神。
但这道声音情绪不怎么的。
“我让你早起煮粥了?”
天蒙蒙亮,秋露阴重,悄悄钻进来的风让抿嘴不说话的云棉打了个寒战,纪路驿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可能是太冷,还是别的什么,沉默半晌后,云棉颤巍巍、小声地开口:“我看着你累,我不想你累,我想帮忙,我不想什么都帮不了你,你已经买我回来了,可以让我做任何事的。”
纪路驿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才发问:“我说我累了?”
云棉继续抿唇,不知怎么回答,也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听到门边那人喟叹一口气,感慨道:“你太不听话了。”
云棉弯长的睫毛在漆黑里眨了眨,莫名听到纵容又无何奈可的样子,云棉心里一动,便要解释:“可是你就是累,什么都要做,要播小麦,要回家煮饭,要……”
“回去睡觉。”纪路驿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硬邦邦地丢下一句。
可再听话的云棉,见着纪路驿累也会变得不那么听话,比如此刻,他倔强地站着不动,似乎要跟他较劲。纪路驿皱了皱眉,虽然身处黑幕,但云棉实在太熟悉纪路驿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像一只敏捷的豹子,灵敏地感知纪路驿已经处于暴躁边缘,忽然反应过来他是要哄人,而不是激人,于是渐渐放下手中盛着米的簸箕,到他身边讨好地扯了扯纪路驿的衣袖,小声说我们回床上睡觉吧。
云棉实在太少惹纪路驿不开心了,毫无经验可言,他只得乖乖上床躺着,留出大部分位置给他,而自己紧紧贴在墙壁上。
纪路驿掀开被子,对着云棉“贴心”留出“过道”的举动停顿了好一会儿,然而那人还不止于此,还留了个圆乎的后脑勺给他。
纪路驿心里叹了一下气,躺了下去,被子盖好,闭眼试图入睡,试图呼吸绵长,但人儿还是没任何反应,脸对着墙面好不热乎。
秋天白天来的晚,窗外偶有传来一两声野草丛的虫子鸣叫,其余夜很寂静,静的人心烦,纪路驿听了两声虫鸣终于忍不住了。
“抱我。”
纪路驿对只留了一个后脑勺的云棉说,云棉没睡但在装睡,听到这话先是僵了僵,想把装睡贯彻到底,可这样做纪路驿大概真的会生气,他不想惹他生气,于是动了动,翻身双手搭在他的腰上,云棉柔软的手搭在腰间那一瞬间,纪路驿才感觉哪哪都对了,心中的烦躁都一一被抚平。
只是怀里的人并不安分,嘴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又没说。
纪路驿无声地皱了下眉:“有什么就说。”
云棉大多数时候是听话的,可偶尔也是犟的,一根筋到底,一根筋到让人头疼,纪路驿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刚才才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
云棉在沉默之后小声的说:“我是你的奴隶,不应该只吃不干。”
“谁把你当奴隶了?谁敢?”
纪路驿的语气并不好,恶劣又霸道,印证了江秀村恶霸的刻板印象,可云棉却觉得这样的纪路驿让他心安,就像前几天一样,从天而降拯救他,从又大又深的坑将他救出来,这样的话让他毫无负担。
是没有。
云棉沉默地想。
纪路驿不急,给他时间去想,去回答。
“可我也不想你太累。”最后他听到云棉这样说。
外边的虫子突然尖叫,纪路驿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烦云棉的不听话,但他的话又像是给心口上了一层甜滋滋的蜜糖,可口让人开心。
“行吧,”过了好一会儿纪路驿才像是放弃挣扎地道:“明天饭给你做,行不行?”
云棉开心了,立马说:“好。”
说是给他做饭,但云棉只做了一道菜,纪路驿就迈着长腿推开篱笆门进来,云棉瞧见人不禁顿住,手里的木铲已经被人接手过去,纪路驿说:“坐着去。”
云棉呆呆的让位,低头瞧见纪路驿的布鞋还沾着泥泞的土呢,裤子也没逃过,沾着星星点点的斑点。云棉心里悲戚,双手不禁攥紧拳头,暗暗下定决心——下次要更早炒菜!
可秋耕就这么多天。
饶是纪家田地多,雇佣两个年轻小伙子加上纪路驿、连月如和半大的孩子虎子三两天也抛完了小麦,云棉决心要奉献力气不成,也没法子了。
老猎户早两天驾着骡子上了山,现下小麦抛完,纪路驿也要趁早上山,赶在寒冬腊月前围猎,好早早回来过年,云棉没心思在做不做饭上。因为脚踝扭伤,他已经大几个月不跟纪路驿上山打猎了,如今被卖到纪家,回不了家,纪路驿上山,他不想独自留在纪家。
可纪路驿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带他上山。
纪路驿拒绝起来不带商量,一口回绝的气势如一年前打断纪绍兴的腿那样狠心与笃定,云棉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顿时变得暗淡无光。
“求求你。”
夜晚里,云棉在纪路驿的怀里晃动他的手臂,试图通过这样做让纪路驿心软。云棉的声音本来就轻声细语,音调拉长又别有一番风味,纪路驿抿着嘴不语,艰难地表示拒绝。
“求求你,路驿哥哥,我真的想跟你进山里,我保证听你的话,”云棉黏黏糊糊地晃着他,不断求他:“你不让我做饭我就不做,你不让我出门一定不出,求求你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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