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夜不晴

“我此时不会杀你。”容晚淡淡道:“夙州,落雪了。”

“嗯?”夙昼听见她唤他名字,下意识应声,惊觉她是在说夙州,轻笑了声,“上因界授意而下,免得血流成河、尸体成山,惊吓到别州。不如冰封,什么都不会被发现。”

“应当是。”

夙昼从雪地上坐起,将不晴剑递过去,颇有深意地唤一声“上仙”。又问:“为何助我复仇?”

“不为何。”容晚眸光落在剑锋上,忽略剑灵在她耳中的鸣叫,“剑已赠你,与我无关。”

“撇清关系?没关系。”夙昼没再客气,收剑入鞘,“上仙助我杀仇敌,那上仙想要什么?”

他墨色的眼眸深沉,身形之后是清透晨光,在迷晃的阴影里,容晚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是干干净净的。

“不必报我什么。我们回云云峰。从此,你好好拜师学艺,不问前尘。”

-

这个仙侠话本里的世界,三界分立。

上因界高于人间界,立于云巅,落乌界则是与人间界为邻,部分领域沉于西方冥海。

途径三界涡流时,夙昼释然一笑,甩开容晚的手,直直跳了下去。

涡流,顾名思义,于三界汇聚之处纠缠而成,其间灵力撕扯可杀仙魔,就连仙门首座也不例外。

“真好啊。”夙昼嘴角噙笑,昨日的癫狂血性消散得干干净净,“我再无所求,唯有一愿,赴死而已。”

他望见水深处,母亲衣裙洁净,温和地笑望他,张开怀抱迎接着……

轻飘飘的遗言被风送来,容晚气到眉眼间有了怒色。

【警告:夙昼濒危,系统作出第二次违规通报,剩余八次。】

容晚咬牙切齿,“白眼狼。”

她立于云端犹豫不决,系统的聒噪声不绝于耳。并非她不愿救,而是容晚怕水,自从小时候被兄长丢到黑水中飘了三个月,她便怕水怕得厉害。

【警报:夙昼窒息,任务即将失败,系统作出第三次违规警告,剩余七次。】

“怕什么。”容晚眼眸一闭,心一横,寻着夙昼的方向直直落了下去,她心有余悸,却下沉得极快,生怕夙昼死在这里。

茫茫黑水间,瞧不清人影。

容晚掐诀召唤不晴剑,深水处迸发一点细微光亮,她寻着方向游去。

少年破碎的衣裳本就因着血痕破碎不堪,如今入了水,飘散四方,竟连遮掩身躯也做不到。容晚仓促地避开目光。

他唇畔乌青,眼眸微闭,伤口处的血顺着水飘散,染红了周边一片。

事急从权,容晚掐着他的后颈,把人捞上来。

透出水面的瞬间,夙昼猛咳不已。她掌心合着灵力拍入夙昼命穴,没带一丝怜惜。

“咳——”夙昼惊醒时,望向她的目光里有惊诧、不解和嗤笑。他按住她的手腕,气若游丝,“别救我,你想要什么都得不到。”

“还不能死。”

任务没完成,她会死在这里。

绝不能死。

容晚声音微颤,溺水的恐惧裹挟着她,仍让她心跳如擂鼓。

“你为什么这么怕?你怕我死掉?”夙昼分明很虚弱,指尖攥住她的手腕。

容晚如实相告:“不是,我怕水。”

她忽然感觉到少年不怀好意的目光,指尖捏诀等他的动作。

夙昼弯唇一笑,冷白的虎牙映着月光。他握着不晴剑,紧紧抿着唇。

拜师?想收我为徒?你也配?做我的师父?

仙落人间,仙灵有封。他想……现在杀了她,就用她施舍的那把剑。

下一秒——夙昼眸光微愣,望向容晚手里的不晴剑,一脸懵意。

前一瞬,尚在手中的不晴剑,骤然消散,此刻剑锋落在他脖颈上。

顺着剑锋,他望见执剑的人。

那人衣裳已干,发丝随风而动,似是从未跌落在黑水中,也从未救过他。

眼眸明亮却又冰冷。

夙昼喉结一动,剑锋划过,血珠顺着喉结、肩颈滑入衣裳里。

冷白绯红,撞得容晚眸光一动。

“你还想杀我?”

“……”

“昨夜所报,不过是凡人之仇罢了。其他仇敌,你不知道,也没有能力。”容晚指尖按在他的伤口处,不顾他的疼痛,偏是要他记住教训,柔声训道:“不晴剑伤人不愈,这伤要落一生了。”

“是吗?”夙昼下意识地望向她的伤腕,不晴剑伤人不愈。

没想到,他也能伤到上仙啊!呵!

下一瞬——

滴血坠落,容晚腕间的鲜血落于他掌心伤痕,灵血融汇。

沉寂数十年的隐秘法阵破于设阵者的灵血。

夙昼惊觉——

他曾真真切切见过这位怜光上仙。

怜世之光?好一个悲天悯人道貌岸然的封号。

邪意从嘴角漫上来,夙昼却转瞬收起来,只是一副淡然和煦的笑,像极了人间界寻常少年。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拜入仙门,就按你说的,妖魔凡人杀我父母兄长,屠戮夙州,上因界置之不理,只说是天理有伦常。”

他囫囵吞下容晚递来的仙丹,丝丝缕缕的仙气修复他的身躯,手中的不晴剑剑锋向她,剑光冷意倾泻而出,笑道:“上仙?你说我为何要拜入仙门?你叫我如何拜入上因界?”

容晚一时失言。

系统:“提醒您原著台词……”

容晚:“上因界不得干涉人间界,也不得干涉落乌界,这是创世以来便有的规矩。你家风颇好,不会不知道。今日夙州血案,表面上是人间界党权之争,做得很干净,没有证据指向落乌界。”

夙昼:“那你又为何说仇敌不止于此?”

“不止于此,别的,我不能说。”

“是吗?冠冕堂皇。”夙昼垂眸冷笑。他儿时曾见过她,在喧嚣人间,夙州乌衣巷尾,那颗繁茂蔽日的紫藤花树下,日日见她。

他拔过她的剑,喝过她琉璃玉盅里的温酒。

他仰头问她,“姐姐,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在等一人长大。”

“谁?”

“一个不知道叫什么,不知道住哪里的小朋友。”

乌衣巷尾只有一处人家,他是整条巷子唯一的孩童。

“是我吗?”夙昼问。

那年容晚起身,衣裙上的落花簌簌而落,突起的风迷了夙昼的眼睛。

“不是。”她说。

彼时容晚不知他的名姓。

十年里夙昼问过无数次,而她次次如此回答。

可是此时——

容晚次次回答:“我是来接你的。”

夙昼垂头,额间碎发蹭过容晚的指尖,像是他收起锋芒与这个世界妥协。

他在向容晚低头,声音沉闷,“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现在才来救我?

“不为什么。”容晚声音沉冷,“从今往后,你是谁、从哪里来,过往深仇大恨全都咽在心里。”

“凭什么?”夙昼抬眸,撞上容晚的目光,她分明盯着自己,脸上却冷得不见情绪。

“我既救你,你的命便属于我。”

两人间距离极近,近到容晚的呼吸细微地喷在他颈间,手中又递出几颗金丹,“自此,你与过往纠葛唯有一个名字,夙昼。”

容晚望向他的满手伤痕,眉头细微地皱了下,落在夙昼眼里便有了厌恶的情绪。

夙昼冷冰冰的视线盯着她,脸上尽是血污,他笑道:“上因界的仙,不顾仙律,私下人间界,又闲到插手人间中事,你到底是来杀我的?还是接我的?”

容晚素手一抬,夙昼手中的不晴剑敛锋入鞘,她冷淡的眉眼落入那人带刺的目光。

“我是来接你的,夙昼。”

夙昼听见她重复说。

原来自始至终,怜光上仙所等的,或许从不是七八岁的夙昼,而是十年后家破人亡的落魄公子,三界争抢的小怪物。

一句答案,跨过数十年落在夙昼耳边。

夙昼忽然笑起来,宛若天边斜阳一般绚烂,却又是极浓重的忧伤。

这便是当年自己被封存记忆的理由吗?那个干干净净的夙家小公子,她从来都不要。

“姐姐啊,你不是。”夙昼的眼眸被碎发遮住,他声音忽然是悲伤,像是在告诉容晚,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不是来接他,是来杀他的。不是今日杀他,便是来日杀他。

不晴剑被他攥在手里,如同他的命一般。

“姐姐,你要接我,接满手鲜血的我,对吗?”

不是那个干干净净,向你讨酒喝的我?

许久,夙昼等不到容晚的回答,又问:“但凡是昨夜血案前的我呢?”你也不要吗?

“人各有命,人间界生老病死、一事一人皆是命,我今日接你,也是命。”容晚纵然心有不忍,语气上却是和众仙一样冷冰冰,“你若身份大白,上因界忌惮,落乌界觊觎,人间界畏惧,还有命可活?”

“命?”夙昼苍白的手指抓了把地上的残雪,骤然松开。

他想问,既然是命,为何当年的容晚会私下人间界十年。

为何撇下上因界仙务,连人间香火也不要了,偏偏逗留乌衣巷尾十年。

最终,夙昼什么也没问。

暮光刺眼,容晚逆光而立,落在夙昼眼里是模糊的阴影。

透过狭长眼缝望向她,容晚的面容如美玉般无暇,眉眼微微上扬,却又不显得温情,唇角的弧度同寒冬一般冷。

素色长衫清清冷冷地披在她身上,三九寒冬冷不到她。

她和明堂里、香案烛火前的画像似有不同。

一颦一笑,亦有凡人形态。

“既是命——”

夙昼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要把这些年的不甘愤懑都吞下去。

“我愿意,我愿意和你回上因界。”

我愿意和你回家。

去回你的家。

因为自昨夜起,我再也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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