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步恩仇

夜色未明,无风起时。

容晚抬手去推开四方小院的门,察觉到院中无人时,她蓦然停住手,绕过长长的巷道,穿走在冰天雪地的夙州城中。

行至凝冰落雪的紫藤花树下,昔年巨石依然在。从前在人间界,容晚总是在晴日里仰靠石前,手边是一壶温酒,不晴剑藏于鞘中,靠在她手边。

夙昼不在这里。

容晚站在树下,往南方望去的第一所宅院,是从前的夙府。

高门大户,牌匾坠落在地,其上刀痕、碎纹无数。府内府外,凡是落雪未至处,冰层之下是暗红的血迹。

顺着地面上新鲜的雪痕往前,容晚望见几处小小的坟包,以冰雪和泥土堆成。

沿着脚印一直往前,容晚想起从前夙府中人声喧闹,年年夙府小公子的生辰宴,八方来贺。

如今只是一片死寂。

寂静、沉默地能听见雪落风止的声音。

隐约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容晚寻着声音,一路寻至夙家宗祠。

摇晃的满地烛火中,望见一个长而痩的背影。他一支一支地点燃烛火,搁下捧着的烛火。

又拿起覆盖着轻微冰层的牌位,细细擦拭后,夙昼搁下牌位,跪在父母灵位前,俯身磕头,一个、一个、再一个……

久久不停,夙昼呼吸狂乱,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试图让冷意浇灭他血液里狂奔的愤恨。

“父亲,母亲。”夙昼倾身长跪着,说:“孩儿不孝,家恨血仇……”他声音哽咽住。

“阿昼。”容晚唤他。

夙昼闻声回头,眸中晶亮的泪光未散,唇边却是不自觉的笑意,这笑极淡、看起来却是苦的,又苦又涩。

“师父,我……”夙昼眼眸一闭,泪光黯淡,他拭去眼角的泪滴,说:“我迟早会杀尽该杀之人,师父……对不起啊。”

“为什么这么说?”

夙昼仍是跪着,容晚站在他身侧,指尖轻拍他的肩膀,猜测夙昼话中意味,说:“你想要杀容皓,但是在顾及我。因为我隶属上因,同容皓有数千年的兄妹情分。阿昼,你要杀他,我不拦你,不帮他,只是如此。”

夙昼说:“师父,足够了。”他不知想起什么,垂眸顿了一瞬,问:“那褚尽欢呢?”

容晚轻笑,转而便是声音极冷的呵斥,问:“你想要杀褚尽欢,却还是在顾及我,因为我曾同他五指成契,我的条件是他放过你,而他的条件至今不明,是不是?”

容晚掐起夙昼的下巴,让他能一览无余望进她的眼眸,问:“为什么顾及我?”

“我……”

“若是我不同意,你的家仇血恨便不报了吗?”

“不会,您同我站在一起的……”

“若是不呢?若是我放弃你呢?”容晚冷冷地问他,夙昼此时未曾隐匿真容,是那张深邃、俊丽的陌生脸庞。

“您不会。”

她望不透他眼中的欲色,只是软了声线问:“你所欲所求,绝不该是我同你站在一起。”

“为什么?”夙昼急切地追问道。

“也许我会放弃你呢?”

也许任务完成,容晚回家的那一日,就是放弃夙昼的那一日。容晚从来是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想说的全都瞒下来。

“阿昼。”容晚松开他,微微一俯身,膝盖触碰到冰凉的地面,她半跪在他身侧,说:“我有朝一日真的会放弃你,所以……你不要顾及我。”

“为什么啊?”夙昼眸色一红,他抓住她,死命地抓住她的手,问:“师父,为什么?”

我想回家啊。

我想回家。

容晚心中情绪翻涌,却是神色如常,她挣开夙昼的手,说:“因为……我有最重要的事要做,就像你最重要的事是复仇,不是吗?”

“哈哈……”夙昼低低地笑出声,声音弱得似乎能被风吹散。

“是啊,我的事怎么会是师父最重要的事呢?”夙昼忽然站起身,身形微晃,往宗祠外走,无声喃喃道:“可是,师父您是我最重要的人。”

他的声音极轻,比烛火跳动燃烧声还要细微。容晚险些听不到。

话落,容晚猛然回头,望见他一步一步往门外走,他踏过满地残雪,手中化剑,剑气铮铮。

“阿昼!”容晚追出去。

夙昼一听见她的声音,呆然站在原地,他几番抬脚,终是落在原地。

“阿昼,我不想骗你。”

容晚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追出来解释,她只是执拗地拦在他身前,同他道歉:“我……阿昼,对不起,但是我不想撒谎。”

“可是您说过,你会陪着我啊!陪着我……”夙昼侧过脸,垂眸望向容晚,她眸中的急切让他更加不喜,自嘲说:“您不是已经撒谎了吗?”

“我……”容晚一时失言。

夙昼步步紧逼,问:“您方才说,说什么来着?”他似乎彻底撕下过往所有温顺的伪装,彻底露出那副似要吃人的眼神,冲她亮出獠牙:“您说,您有朝一日会放弃我的。”

“这两句,很矛盾。哪一句是真的呢?”

“都是。”

“都是?”夙昼比容晚高上半头,他微微俯身握住她的肩膀,问:“怎么能都是呢?总要有一句是假的,不是吗?”

“我曾经说,我在一日,便陪着阿昼一日。”容晚细微地皱着眉心,想挣开他,可望见他眼中的血色,轻声软语道:“是真的。今日,我所说……也是真的。”

“是啊……您在一日……”夙昼猛然惊醒,过往细碎不成线索的细节一齐涌入脑海,他小心翼翼地问:“您在一日?你是说……”

他忽然笑了一笑,下一瞬,满目忧惧地望向容晚,轻声问:“为什么是您在一日?难道您……”

他不敢想,不敢去想究竟是为什么。

“你记得,我在一日,便陪着你一日。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要问我。”容晚抬手,力道极轻,却一下扶开夙昼的手,她回身往外走。

青年的身影同风声一起冲向她。

他半跪在她身后,拥住她问:“师父,您别放弃我。”

容晚身形一僵,没再说话。

欲成大事者,不当有软肋。

“松手。”容晚冷声道。

“师父,我……”夙昼张了张口,吞下心中所有的悸动,缓缓收回手,松开了容晚。

他站在他身侧,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您今夜所说。”夙昼细细打量她的神色,说:“还有,您说‘您在一日,便陪着我一日’,那就有一日,是一日。等那一日到了,我总能续上几日……”

容晚闭了闭眼眸,“住口。”

任是再容晚迟钝,她也不是傻子。夙昼太过依赖自己,不是好事。

她下意识地走快两步,望见天边将亮的霞光,说:“明日、应该是今日了。祭台之上,以血验阵,勘验天命,咬死你是太子薛辞。”

“知道了。”夙昼垂下眼眸。

“回去?”容晚问。

“我想陪陪父亲母亲。”

“好。”

容晚不再等他,身形一幻,经过紫藤花树时,她心念一动,飘然落下来。

好想喝酒。

容晚靠在那块树下山石上,自灵境中摸出一壶冷酒,凉得指尖有些拿不住。抬手一幻,灵火炉上,几壶琉璃玉壶挤在一起,温和灵火下,终是不再冰手。

一壶温酒入口,容晚微眯着眸,望向头顶随着风声簌簌而响的紫藤花树,浅声道:“阿昼在父母身旁,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往日里,容晚总是同衡游畅饮,百年前,偶尔同和容皓小酌几杯。如今衡游送来那瓶难喝的鬼东西,便不见踪影,只留了一道传音,说回家见妻。

真好,衡游也回家了。

容晚眼中渐渐盈满一层雾气,她一壶又一壶地喝下去。

天光微微发白,容晚脚下堆了满地琉璃玉瓶,各色各形,她似乎快喝光灵境中所有的酒。

起先容晚还一壶壶搁在灵火上温了再喝,后面醉意上来,她不再用杯盏,一壶壶对瓶而饮。

眼前忽然浮现出落落涧的朗朗夏日,她真正的家里四季有时,夏日最是长久,接天莲叶一望无边,她总是躲在荷下水中醉酒浅睡。

此时,她真正的兄长容朝,似乎在唤她午睡醒来。容朝为人温朗,如旭日朝阳,他总是溺爱她,替她受罚、替她求情,陪着她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容晚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她无意识下,酒盏险些脱手,不知怎么的,被人递到手心。

她启唇灌下一大口冷酒,冷意激得她灵识清明一分,只觉兄长的身影晃了晃,险些消失,下意识喊道:“哥哥!别离开我!”

壶中的残酒被她饮尽,容晚去摸酒壶,指尖碰到冷而软的触感,她想收手,却被对方攥紧了。

“谁?”

“我哥哥啊。”

“容皓吗?”

“嗯?”容晚醉意已深,眼神迷离地去望眼前人,只能望见容朝在她眼前。

她真正的哥哥才不是容皓,容皓一点儿都不好。

容晚下意识回握着对方的手,她几乎像他扑去,她想扑去她的哥哥怀里,呢喃说:“哥哥,我好想回家啊……”

对方似乎轻轻地笑了声,他接住朝他扑来的容晚,轻轻扶住她的脊背。

“就算是这样,就算您只念着容皓,就算会放弃我……”

他抚上她微红的脸,拥紧她,“可我还是喜欢您。”

“谁?”容晚轻轻抬眸,似要看清眼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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