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打湿了山羊胡子和布鞋面儿,棉娘与黑须郎各怀心事,良久,齐声望月叹了口气。
那钱大姐在斋中枯坐半日,方见龙湫红着眼进门,忙上前将她揽入怀中。
龙湫哑声道:“大娘,我要找仙人掌。”那大姐一愣,将玉雕从箱笼里捧了出来。
此物流光溢彩,雕的乃是一只纤纤手掌,向上摊开,犹如承露。龙湫被灯下华光迷了眼,不多言,径自端起又朝山顶去了。
有一年她高热不退,几乎丧命,便是叫这宝贝救了。
仙人掌触手生寒,夜间尤其冰冷,把它搁在屋顶等一宿,恰好能蓄满一掌露水。伏芥取半份给她擦身,其余煎药喂下,翌日总算退烧。后来便供她在夏天消暑。
“你生前不曾受用,这次竟然拿来冻身体。”
龙湫熄灭油灯,黑暗中,山房终于剥脱了殊形怪状,渐渐凑成她熟悉的布局。
再挪半步该有条桌腿,再抬一尺能摸到窗沿,哪里都不会磕着她绊着她,除了娘的肚子,这里最是个悠游所在。
于是她照旧将榻边的铜镜扣倒。
“对着床摆会做噩梦,你总不记得,再这样我就——”
罢了,送出去便没有再要回来的道理。只是顾影自怜太过销神,心血得用来报仇,往后镜子还是少照吧。
山中自有黑须郎照应,龙湫拿定主意要与棉娘缉凶,事不宜迟,便向钱氏辞行。
匆匆一面,又要分别,大姐舍不得,悄悄捏上龙湫的手儿道:“你要报仇,我拦不住你,但——”
又朝后看一眼,压声叮嘱:“你同她一道儿,千万记得防备些!棉娘的底细,咱们并不十分清楚。要是追去外地,隔几日就给大娘来封信报平安。”
龙湫也捏捏她手:“还请放心。此前我人在外,没来得及恭喜家中添了孙女儿,这个给你。”
接过一看,是副银子打的长命锁。
“好看,跟你师父送的凑成一套了。我把她抱出来谢你。”
“冷风口上,不抱了吧。你快进屋,别叫哥嫂着急。”龙湫对她附耳道,“师父的事儿,一个字都别往外说。歹人手段阴毒,为免连累你们,务必守口如瓶。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师父圆寂了,丧事全权交由我打理,大娘只装外人,对细情一概不知。”
大姐郁郁而叹:“休说连累,我只恨帮不上忙,依伏芥的身份,也不好报官。”
大济国境内,凡术士武人之死皆不受刑律管束。只因这类人向来目无王法,我行我素,故他们若因相殴斗法而亡,一概视为江湖械斗,官府勿论。
“师父的死,还不劳烦官家出手,我定要叫歹人血债血偿——”说完又顾及她家刚添口,不好在门前喊打喊杀的,因截了话头道别。
大姐便忙进里包盘缠,可再到门口,已不见她人影,只那地上多了道辟邪符。
这厢棉娘正在柜上,借月光理账,手下算珠翻飞。
因寿材铺里有两个会记账的门神,她便心宽,敢将一应东西明码标价,任君自取。客人结账只需把银子用捆条绑好,条上留名即可。
不会写字的也另有画法儿。棉娘偶尔回店,抽空将账目理毕,或有赊欠出入的,赶在年前上门结清。若实在无钱结款,也只好作罢,街坊四邻自会笑某家办白事也要做赖子。
她算得正欢,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从钱罐子里拣出一块银子,递过去道:“自己买饭吃,我还要算一会儿。”
龙湫没接,只觉这罐身的花纹十分奇特,细看錾满了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少时自去羊汤馆买饭,待棉娘从账簿里抬头,她已将饭摆好。
桌上排了四碟两大碗,有饼有汤有肉。
棉娘朝龙湫笑:“还有我的份?贴心。”说罢就要伸手抓胡饼。
龙湫曲指在她手背一敲:“摸过钱了。”
“忒讲究。”棉娘撇撇嘴,只得到后院净手。
待要落座,又听龙湫问:“我怎么没听见水声?”
“好啰嗦,我还骗你?”棉娘伸手,果然带出一股澡豆清香。
“能动筷子了?”
“吃吧。”
二人对坐,龙湫解下后背银钩,竖靠在桌边。那棉娘不动声色,把腿往里收了收。
羊汤鲜美,只是烫嘴。龙湫将碗搁在唇边,见棉娘不喝汤,干嚼胡饼。看得嗓子眼发紧。
“不合胃口?”
“我吃不大惯,嫌膻。”棉娘咬一块饼,皱眉:“张家羊汤馆买的吧,太硬。”
龙湫因递过一把三寸来长的蝉翼刀:“拿着,削成块儿吃。”
棉娘手一缩,眉一挑:“不必了,我牙口好。你随身揣把刀,不怕扎了肉么?”
龙湫不答反笑:“有样东西叫你猜一猜,‘远看一张脸,拍扁一大片’,可猜得出来?”问完也不去看她神色,左手仍端着汤碗往口中送,右手却已将一把单钩向后甩了出去。
银钩好似长眼,正好勾住内闩,只听得门上一声怪响,半丝光也不透了。
这番动作一气呵成,待单钩收回,龙湫才将一口汤咽下肚。
伸手不见五指的,棉娘不免心虚,陪笑:“还没过年就闹着猜灯谜了?我猜不出来。”
“你铺子里就有卖。”龙湫一指墙上。
棉娘脸上色变,眼珠一转,拍手道:“我猜到了,是那个。”
不知那个是哪个。
二人心里都有数,说破反而不好。
龙湫还想点火折子细瞧,被她鼓着腮帮一口吹灭。
“嘿,开开门就有亮,小心火烛。”
月光复又筛过碗碟,龙湫那份已经吃得精光,棉娘却没怎么动。
“吃饱睡罢,你连日赶路也累了。”
屋里有张大炕,她二人各占一头,互不相妨。
日来劳力伤神,俱是疲困。龙湫打个呵欠,眼角不觉淌下泪,似止不住的架势,忙背身躺倒,未几瞌睡到了。
怀中大阿福硌得肉疼,她摸出来,将两只归拢到一处,轻声呢喃:
“阿福阿福,拜师收徒。”
“阿福阿福,阴阳陌路。”
泥人师父听了,伸出小手给她合眼皮,温声埋怨:“早点来见我不好吗?”
分明是伏芥的嗓音。
龙湫情难自禁:“好啊,当然好,但我今后只能在梦里见你了。”
“无妨,我的梦特别多。”小手在她红痣那处留连,“我还梦见你梦见了我。猜猜,我在你梦里做了什么?”
“也像这样,揉我的脸?”
泥人便给龙湫拭泪:“我病着,日夜盼你回家。”
“我不好,来迟了。”
“怪不着你。”泥人依偎在她唇畔,“要怪,也该怪我没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难道跟我一辈子?你自有事要忙,不必时时替我劳心。”龙湫亦伸手,替泥人揩去浑浊的眼泪。
“可我哪还有事做呢?”
那泥人闷着头,怅怅不乐,忽然懊丧地咬上龙湫的手指。
“嘶———”
痛极惊醒,方知是梦。
虽已忘了大半,但胸中那一股缠绵,实难言说,情愿不是梦才好。
屋外天光微明,不见棉娘人影。
可若是梦,她食指上的牙印又打哪来?
无奖竞猜,棉娘是什么东西成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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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落虾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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