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娘等人走远,悄悄问:“今早在铺里碰着什么人没有?”
“逮到个小馋猫,你女儿?”
棉娘噗嗤笑道:“是,她叫寸心,我亲手扎的纸人,半年前才化成人形。”
难怪有些憨。
龙湫道:“早上一转头,没影了,你不去找找?”
“不定在哪儿混吃喝呢。”棉娘摇头叹气,与龙湫翻阅《猴儿笺》,但见开篇自叙: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开言谈魑魅,要看猴儿笺。”
词句颇熟,又看下面写到:
“这节说子虚洲中,乌有山下,空穴洞外,来风树上,栖的一只老猴。这猴饥餐鲜蟠桃,渴饮杨枝水,积年养出一身轻盈骨肉。因向日在山中悠来荡去,不免无聊,兴至便往富贵乡中顽耍。一日歇在某处,闭目养神,忽听身下传来顿挫人语,念的正是《诗经》中的一则:‘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原来猴子荡到一所书院,内中夫子正讲经。常言道:物老则为怪,那猴自听得懂,低头见自己□□,又窥得屋里夫子兼十来个童生,皆是衣冠济济文质彬彬,不觉就将那臀尖的两团红,移到腮上来了。”
“因顺来一身衣袍冠巾,也学屋内童生的打扮,囫囵妆出人样。只一根尾巴翘着不讨喜,它便咬牙齐根剁了。日后出入梁间听学,就如受了恩荫一般。天长日久,竟与众人混得极熟。夫子拿它作筏子,常骂那些怠慢学业的。”
棉娘看到此处,问龙湫:“你也念过好几年书,成绩如何?”
“次次甲等。”
棉娘会心淡笑,复又翻页:
“不想一日,合该有事。院外来了个走街串巷耍猴把戏的,一声锣一声鼓,勾得众生无心念书,都往外探。戏毕,那耍猴的命小猴翻筋斗领赏,某生笑道:‘你那猴子,比我们这一只差远了。’”
“耍猴的被拆了台,不服气,叫牵出来比试。某生之前考了末等,遭夫子奚落,窝了一肚火,闻言正中下怀,一把便将梁上的扯落。”
“那猴子却因读过圣贤书,自认不与茹毛饮血之流为伍,死活不肯,但架不住轮番起哄,只得不情不愿默了篇文章。写罢,惊得那耍猴的把舌头一伸,收不回来。再看手里这只小的,越发觉得愚拙。他人也活络,立刻问夫子买。”
“谁知夫子自矜,不愿与下九流攀扯,竟不顾半年的师生情谊,直叫牵走。”
“那人白饶了摇钱树,喜得屁滚尿流,只是苦了猴子,叫主人饿了几日,打了几顿,熬得性子软了,扯去街上卖艺。不过三年,靠它赚得盆满钵满,便又脱手卖进戏班,自去享福不提。”
“不防来了这里,反比先前落得清闲,一日台上演《乌盆记》,猴子在帘后无所事事,正听刘世昌唱——”
“爹!”
棉娘正聚精会神,被这一嗓惨叫吓得在椅上弹了起来,头顶不巧撞到龙湫鼻梁。
纸人脑壳也硬,龙湫今早遭这对母女轮番摧残,痛得捂鼻子:“好像是田先生在喊!”
二人忙不迭冲进西厢,见秀才瘫软在地,惊恐万状,指着床结巴:“爹、我爹……”
他爹田有良缩在床里,不知在做什么。帐后不时传来“嘎嘣嘎嘣”的脆响,龙湫心道,老汉敢是吃炒豆呢?便上前挑帐子,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田有良蜷成一团,脱得精赤条条,浑身皆是薅下来的花白头发。觉察帐外有六只眼睛正齐齐瞪着自己,他只朝三人咯咯呆笑,嘴里头吮指咂舌,抠抠挖挖,再听“嘎嘣”一响,满口血流如注,被他生生掰坏了后槽牙!
秀才回过神,跌跌爬爬上前夺他爹的手,急得哭:“爹呀,快松开!”
田有良仍是怪笑不止,涎水血水淌了儿子满手。他被妨碍,气不忿,钳着儿子的手就往嘴里塞。棉娘当即将身一拦,把人护在身后,惊骂:“你六亲不认了?!”
田有良没东西咬,便要咬舌。龙湫不假思索,伸腕卡进他嘴中。
万幸腕上常年绑着织金护腕,但饶是隔了这厚厚一层,依然疼得紧,一时再看护腕,竟已快被这张没牙的嘴扯出裂缝!
老汉此时一身非人怪力,着实难缠。龙湫飞速撤腕,改换仰掌平出,兜住下颚,而后五指发力捏紧两颊,叫他干张嘴,合不拢。
又不顾田有良挣扎,并指在他脑后哑门穴一点,低喝:
“快醒醒!”
三人就见他那老眼分明清了一瞬,但只一瞬,随即便流出两行血泪,喉头半吞半吐:
“娘、娘…”
老汉全身抽搐,叫完娘,不消半刻,一命归西!尸身缩在龙湫臂弯,脸上笑得瘆人,俨然视死如饴。
敦敏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棉娘轻手利脚将秀才安置在桌边,道:
“有鬼。”
“恐怕还在这间屋子里,”龙湫拧背卸下银钩,将钩横倒,抻臂一推一带,门窗皆已拴牢,道,“贴禁止符。”
“嗖嗖”两声,棉娘袖内飞出符纸,扒在门窗缝隙之间,厢房刹那水泄不透。
棉娘吸吸鼻子,皱眉疑道:“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儿?”
“鼻血刚止住,我只闻到铁锈味。”
说得棉娘讪笑:“对不住。”
“没事,这味儿像什么样?”
“难说,香得很。”
龙湫不察,闻了两口便有些晕,紧忙甩头。
二人举目四望,忽觉室内昏暗不定,似有烛光摇曳。
原来床帐两头,不知几时燃了一对大红花烛,正熏出丝丝缕缕的怪香。方才事急,竟无人留意。
室内显见无风,烛火兀自明灭。
“不好,快掩口鼻!”龙湫忙含了粒遣味丹,欲也丢给棉娘,就看她摆手:
“用不上,给那位吧。”
龙湫便在秀才舌下也压了一粒。再巡视屋内陈设,见床铺锦被,帐撒牡丹,窗张红喜字,案摆香果碟。正是新人婚房。
只是此刻血污满地,喜公公死于非命,新郎官昏迷不醒。
走神时节,那秀才骤然转醒,满脸痴笑,直竖起来,恰像要解外袍。
分明烛香能惑人,要引秀才步他爹后尘!
见势不好,棉娘忙对秀才后心劈下一掌,又点住几道大穴,暂封七窍。秀才两手一垂,又昏过去。
“遣味丹和点穴都撑不了太久。”棉娘遥指花烛,“先熄火。”
不待棉娘吩咐,龙湫早已上前,谁料两簇火苗刚被吹灭,一晃竟又颤巍巍复燃。
再用指尖掐,拿茶水浇,皆不奏效。
二人发急,忽听虚空之中传来一声轻笑,也辨不出男女:
“呵。”
龙湫心头火起,冷冷道:“不管阁下是哪路妖魔,先掂掂自己的本事!”说罢后撤半步,反握钩月,曲肘一记横削,自那两根花烛头上,削下来铜钱薄厚的两片。
这一钩仿佛剜了那鬼血肉,屋内霎时腥风四起,响起阵阵嘶哑低号:
“你们也给我死——”
龙湫哪等腥风扑来?矮身错开,拈起地上两枚仍在燃烧的蜡片,分摊在左右掌心,而后并力合拢,将这两星吹不熄浇不烂,掐不断扑不散的邪火,压在一双肉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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