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行宫的山门前,路怀雍正跪在结了寒霜的石砖上,任由飞雪纷至沓来,将他眉睫染得雪白,脊背却依旧倔强地挺直。
因为那日未能阻止贺晃川离开,到达行宫后,二皇子贺青崭便以护卫不周的罪名,罚他跪在山门前反省。
雪花融化在嘴角边,路怀雍默默品尝着此刻口中泛起的铁锈味,从未感觉这般愤怒无奈过。
若真是他的疏漏导致龙子受损也就罢了,但明明那夜太子乃是自行离开,前后因果众人也都瞧得清楚,甚至太子临走前还特意知会了二皇子一声,结果二皇子当时亦对太子无可奈何,事后却翻脸过来发落他。
但这都并非路怀雍感到悲愤的真正原因,毕竟护卫皇子出游本就不是轻松的差事,尤其他与太子有那夜荒唐的龃龉在先……可路怀雍怎么也想不到,先刁难他的并非贺晃川,而是病弱的二皇子贺青崭,更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对方责罚背后隐含的侮辱。
贺青崭令他反省思过时,他曾晓之以理,恳请此事能够等太子回来再定夺,在此之前先让他行护卫之职,却不想贺青崭忽然冷笑:“我道你怎么敢在我面前卖弄口舌,原是有恃无恐,是不是觉得爬上我大哥的床,就万事无忧了?”
猝不及防被揭穿了心底隐藏最深的秘密,路怀雍既惊异于贺青崭如何得知此事,更不敢置信对方竟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
贺青崭朦胧的身影却依旧在帷帐后气定神闲,虚弱沙哑的嗓音夹带着讥嘲:“像你这种故作清高来媚上邀宠之辈,本殿见得多了,去山门前跪着吧,想往上爬?本殿便给你这个机会跟大哥卖弄可怜,但愿这数九隆冬,能将你洗得更期霜赛雪几分,让大哥回来瞧见你第一眼……便心疼怜惜。”
路怀雍难以忘却当时自己是怎么顶着下人古怪的眼神谢恩领罚的。
只觉血与牙混合着吞入了喉中。
跪在山门前,每每下属侍卫巡逻经过时那躲闪避让的眼神,都比剥光了示众,更让路怀雍觉得承受了奇耻大辱。
期间七皇子曾来看望过他一眼,贺青屿虽年幼骄纵,在外臣面前还是有皇子该有的威仪的,对他劝慰道:“世子宽心,大哥虽严苛,但最是明事理,等他回来必会免了二哥对你的责罚。”
他不知殿中贺青崭对路怀雍的冷嘲热讽,这话刚好戳中了路怀雍的痛处。
这一跪伤了他的自尊气节,却也激起了他对权势的渴望,说到底二皇子如此不顾及他的脸面,无非是因为如今威远侯府门庭没落,而嘴上污蔑他谄媚于贺晃川,却也并不真觉得贺晃川会为他做主。
思及此处,路怀雍闭上眼,按捺住心中逐渐膨胀的妄念——他本固执想在此处跪到天荒地老以证傲骨,却又控制不住盼望那个最尊贵的人到来,金口玉言让他光明正大地站起,纵使真的暧昧不明,也无人敢背后置喙。
心神摇曳之际,突然听闻风雪中隐隐传来喧哗:“是太子殿下!殿下回来了!”
路怀雍猛然睁开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胸腔内跃动的情绪是什么,期待、愤懑、酸楚……他自幼起就最不屑靠哭闹博得垂怜,此刻诉状的话语却自然而然地涌到了喉咙口。
远远瞧见那道玄色身影越来越近,路怀雍的心脏亦跳动得越来越快,在冰冷石砖上跪到麻木的膝盖仿佛也有了温度,但还等他叫出那声“殿下”,贺晃川纷飞的衣摆斩开风雪,依旧是那张纯真而冰冷绝俗的面容,却染上了几分带有烟火气息的急切——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独独望着怀抱中那个嘴角及前襟沾满鲜血的俊美男子。
“去将行宫内的太医都传来,快!”
疾言厉色的命令后,贺晃川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使路怀雍所有沸腾都瞬间退回至冰点。
僵硬与难堪过后,路怀雍也从被罚受辱的愤怒中渐渐恢复了理智,不禁咬牙捂住脸,暗恨自己的失态——太子于他不过一晌贪欢而已,自己究竟在奢望什么啊?
……
贺青崭听闻贺晃川归来,并未理会跪在山门前的路怀雍,嘴角不由泛起称心如意地讥笑,铺在床榻上的白色龙尾自在地甩了甩,但转眼下人又战战兢兢地告知他,太子回来时怀中抱着一个容貌极其昳丽的男子,听说身中剧毒,太子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就是为了召集行宫所有太医为其诊治。
一声脆响,茶盏自帷帐中扔出,贺青崭冷声道:“大哥既带来如此贵客,我怎能慢待?”
说罢便让人备好轿辇,等行至贺晃川寝宫,贺青崭由侍卫背下来,放置在轮椅上推进门,扑面而来便是他最厌恶的药味以及血腥气,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贺晃川正面色凝重地看着太医为仇岚施针,引他呕出毒血,闻声抬起头看见苍白虚弱的弟弟,见他目光意味难明地盯着仇岚的方向,反射性地倾身遮挡住了仇岚的面容,开口问道:“此处血腥气重,你向来体虚受不得冲撞,怎么也来了?”
之所以说“也”,是因为贺青屿刚来了有一会儿了,此时正在旁捂着猫的眼睛不让它去瞧逼毒的场面,左右算是老实,贺晃川还没来得及分出空闲去搭理他。
“大哥知道我体虚,却放任我独自前往行宫,如今回来又只顾着外人。”贺青崭恹恹地一笑,觉得讽刺,贺晃川关心他被冲撞,自己身上却还沾染着那男人的血污,难道他比太子还尊贵吗?若是如此,那还真好了……贺青崭锋利的指尖抠进掌心。
听到他语气不善,贺晃川讶异地挑起眉,这小子难不成是吃醋了?他记忆中贺青崭曾经也这样过,不过那是对方很小的时候了。
当年上书斋有个机灵又俊俏的侍读深得贺晃川喜欢,贺青崭却常常为此哭闹,导致半夜高烧不退,嘴里念着:“哥哥不喜欢我,只疼那个侍读……”
惹得贺晃川被黎皇后训斥,身边贴身侍奉的人也换成了白白胖胖又老实本分的康福,不过随着贺青崭年岁增长,却与他隔阂渐深,性子也乖戾阴沉起来,再没有这般过了。
当然,如今回想起来贺晃川并不觉得怀念,而是深感麻烦,蹙眉道:“你多大了?还需要我时刻寸步不离?小七都没有因此烦扰不休。”
贺青屿搂着猫不敢说话。
贺青崭则幽幽道:“我十七了,也许不知哪天就要进祠龙池,与大哥终生再不得见。”
“你……”贺晃川顿住,前世他就不曾起过让贺青崭继承圣龙王之位的念头,这世更不会如此,
毕竟连他自己都不打算进行龙嗣传承,但这份决意似乎从未同贺青崭说起过。
他突然想起前世逼宫之时,贺青崭本可闭门不出,却偏要强撑一口气化龙与他死战,难不成就是怕他登基后,会立刻要其继承圣龙王之职?
念及此,贺晃川态度刚有所松动,身旁仇岚便自昏沉中睁开眼,费力拽住他的衣袖。
“你醒了?”贺晃川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俯身询问道:“怎么样,还痛吗?”
仇岚摇摇头,他喉结滚动着,下颌用力绷紧成弓弦般的锋利线条,才终于艰难吐出字句道:“殿下……不会走吧?”
说着他歪头瞥了贺青崭一眼,仿佛顾忌什么似的,缓缓露出凄凉的笑容道:“倘若我熬不过去,将死之际便求殿下直到我最后一刻……眼里都只看着我一人,姬岚想这要求……不过分吧……”
“不过分。”见他那因为悲伤得恰到好处而显得极为凄美的表情,贺晃川便知道这狐狸又在耍弄小伎俩,借中毒博他的同情,实在是可恶!按说该是给他几分颜色看看的,但最终却还是忍不住纵容,叹道:“但你不会死。”
话落“啪”地一声,果然……贺青崭的龙尾狠狠甩在地板上,阴沉道:“难怪大哥对威远侯世子不假辞色,原来是心头又有了新宠。”
“阿崭!胡说什么?”虽然他确有此意,但在幼弟面前,贺晃川还是一本正经地维持着长兄及太子的形象,义正辞严道:“这是靖南王世子,亦是因为我才遭受了无妄之灾,岂可妄论!”
“靖南姬氏?”贺青崭一愣,似是没料想到,随即却是又沉下脸,不肯就此低头,嘴硬道:“哼,丧家之犬罢了,空顶着王公贵族的名头,实则就是个寄人篱下的质子,能叫一向目无下尘的大哥如此挂心,来之前怕是没少修炼惑人的功夫吧?当真是委屈靖南王府如此煞费苦心了……”
“放肆!这是你身为臣弟该对孤说的话吗?”贺晃川的金眸乍现出耀眼厉色,接着对侍卫斥道:“如今风雪未停,二皇子又体弱,你们怎能任他随意出门,还不速速将人送回寝殿!”
“不用差人动手。”贺青崭冷笑道:“太子殿下既嫌我碍眼,臣弟这就自行离去。”
说罢自己调转轮椅要往外走,额头却因过分吃力而沁出汗水,贺晃川看不过去刚要起身,却被仇岚再次拽住衣袖,只见他呕出一口鲜血凄楚道:“殿下……我……”
这狐狸!贺晃川咬牙切齿。
而一旁,才八岁的贺青屿自然看不懂他们之间的眉眼官司,只知道贺青崭走了,他能告状了。
于是马上颠颠儿跑过去,喊道:“大哥!你刚回来不知道,二哥太不讲理了,威远侯世子现在还被他罚跪在山门外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第 20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