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枝繁叶茂,遮住了一方天地。
阴凉下攀附着成堆的知了,从胡府不停歇的鸣叫着,一路传荡开,声音飘得很远很远,飞停在东宫的一隅。
“呈安,你以为边关之事该当如何处理?”
太子萧怀常手中还在写着请帖,他挥笔,一道朱砂印在纸上,有点像氤氲开的血迹,殷红得引人注目。
段牧席被特许赐座,他目光扫过微微被风撩开的珠帘,尔后轻语道,“战事已经兴起多年,纵使我朝少有败绩,可是……”
话停在这里。
“你但说无妨,且当随意谈谈心,孤想听听你的见解。”萧怀常行云流水的写完一张,把它放在旁边稍微晾晒着,等朱砂干透。
段牧席眸光流转过些许锋芒,和着珠帘碰撞的声音,响起他的回答,“出战是为护我国安宁,如今天下已定,我朝称霸,加上皇上治国有方,举国已有兴兴向荣之态。”
“若近几年再频繁开战……臣私以为不必要操之过急,一来威压太过,恐惹得周围小国联合群起反抗,二来,我朝百姓也难堪征兵重税。”
萧怀常顿笔,“身为将军,瞻前顾后,似乎有点妇人之仁?”
“或许如臣一般的武将杀生太多,心中正缺那一份仁爱?要敌国臣服要百姓顺服,光靠刀枪是做不到的。”
听到这句话,萧怀常并没有责怪段牧席辩驳的意味,他目光带了点欣赏的笑,心里对段牧席的看法颇为赞同。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他也知道。
可是这种言论在武将中却罕有听闻。
如果天下太平,息了战事,那武将的用处便难以体现,很可能又要回到任由文官口诛笔划,处处被压一头的境况。
所以对于战争,只要能够攻城略地建功立业,他们那些人向来是不会喊停的。
段牧席此子却不同。
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年纪轻轻立下赫赫战功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有一颗仁义之心,把百姓民众考虑进去。
善战,不好战,敢于直谏忠言,身后也没有盘根错杂的宗族势力。
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人才。
萧怀常得到满意的答案,将干了墨的请帖亲手递给段牧席,“六月初六天贶节,陵水天有一场宴席,届时一半的官员都会赴宴,你初回京,也应该多参与参与这样的活动,好叫别人看看叱咤战场的段将军是何般人物。”
赴宴的目的不可能只是为了混个眼熟。
段牧席的面容看不出波澜,他素白的衣袍像凝着雪,银色的护甲在室内泛着隐约的光,那眼眸聚起暗流,“臣明白。”
萧怀常看一眼天色,已经临近下晌,没再留段牧席,示意他可以先出宫了。
段牧席拱拳拜别。
他盯着段牧席离开的高挑背影,脑子里忽然想起自己的七妹妹萧如珂。
如珂谦柔,又爱侍弄草药,和这容易受伤流血的将军做一对,或许也有几分相宜?
阳光落在屋檐,顺着高墙照下去,错落在地面,一边是炽热的光,另一边是阴郁的的暗色。
宫道悠长,段牧席行走在其中,阴影笼罩着,一步一步,冷意借势爬上了他的身躯。
快要行至玄金门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段将军。”
段牧席掀起眼帘,随后又垂下去,并未再看,他不咸不淡的行了个礼,“段某初回盛京,敢问怎么称呼?”
这句话说不上得体,甚至可以算是有些无礼,配上他毫无敬畏的表情,简直像是没把萧怀朝放在眼里。
“段将军不认得本王?”萧怀朝挑眉。
段牧席面色淡漠地像是有点倦怠,“王爷见谅,臣乃武夫,粗鲁眼拙,实在不认得。”
萧怀朝微微笑着,“看段将军和碧珠似乎有几分亲近,还以为她会和你提起本王。”
“并未。”段牧席听见“碧珠”二字,这才重新看他。
萧怀朝带着点纨绔的笑,是他一贯的风流,也没再执着段牧席到底认不认识他,“段将军现居胡府,不知可否代本王问问碧珠,因何与本王置气?”
“往常也不是没有闹脾气的时候,但她从没有像这样,好些天都不来找本王。”萧怀朝走到他身边,手中的折扇带起一点燥热的风。
他看似请求,声气却没多少诚意,“也不麻烦你多的,她若不愿告诉你缘由,你只需告诉她,本王在王府候着她便可。”
语调徐缓,透出萧怀朝的胸有成竹。
仿佛他已经能断定只要他肯等着胡碧珠,露出那么一丝态度软化的信号,胡碧珠就会眼巴巴地跑过来求和。
生辰宴那天发生的事情,他权当胡碧珠又是在胡闹,就像是过去五年里她各种惹人发笑的手段,只为了引得他的瞩目罢了。
这次也不会是例外。
不过他得给胡碧珠一些教训,好让她记住,作为待嫁的闺中女子,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男子如此狎昵的,这简直是自毁清白。
他不会娶一个不自爱的女子。
这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主动给她的台阶了,如若识趣,她就应该立即往他面前来,为她的所作所为向他道歉。
段牧席没有回答。
萧怀朝一把合上了折扇,有点被落了面子,他眼里的冷意隐在笑容中,“段将军不会这点小事都不肯相帮吧?”
在萧怀朝说话的间隙,段牧席已经把他打量了好几遍,觉得他说话聒噪且自大,听得他内心不自觉地涌上不耐烦。
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萧怀朝?
但是他看见萧怀朝的那一瞬间,心里满是厌嫌,萧怀朝这人越是骄矜自傲,他越不想如他所愿称他一声“肃王”。
以前远远见过胡碧珠和萧怀朝交谈,具体说什么他无从得知,只记得萧怀朝的表情每一次都是如出一辙的可恨。
偏生胡碧珠对着萧怀朝没有一丁点儿脾气,次次在萧怀朝这里碰了壁以后,没见过她哪回生气,都是自个儿回府闷闷不乐好几天。
段牧席不明白,如萧怀朝这般惹人憎恶的男子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而且,他和胡碧珠如何,那是他们的事情,为什么要来麻烦他?
段牧席微微别过身,已经是想离开的表现,面上还是一派平和,“男欢女爱讲究个你情我愿,臣一介外人,不便参与。”
这让萧怀朝想起来,画舫上胡碧珠对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两个人竟然连说话的方式都出奇的相似,是巧合还是?
他不得不多想。
段牧席以往便是住在胡府,和胡碧珠应当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联想起胡碧珠那日的亲昵之举,难不成胡碧珠之前和他真有点什么私情?
段牧席没给他更多时间去思考。
他已经自顾自地行礼拜别,“门外还有人候着,不便多留,烦请王爷见谅。”
竟敢如此轻慢于他。
是仗着立了战功升了官位,就这般狂妄自大了?
萧怀朝在段牧席背后笑着,阴影盖在他的面上,从他的笑中泄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杀意。
他摩挲着扇面,声音如春风拂面,“段将军且去,本王改日再登门拜访。”
“臣恭候王爷。”段牧席侧眸,淡声应道。
玄金门外,三河正在马车旁靠坐着,等段牧席上了车,便扬鞭驱车直往胡府赶。
到胡府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但还是一样的毒辣。
在这样闷热的天气中,唯有知了还有用不完的劲儿在鸣叫。
段牧席前脚刚回院,后脚就听见了胡碧珠的声音。
“表哥表哥!”她走到门口就开始唤他,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她外罩梅子青的对襟褙子,那月牙白的袄裙随着她的步伐荡出柔和的波纹,一双眼仍旧亮盈盈的,好似不论何时都有满溢的活力。
段牧席注意她手上还提着个食盒,视线跟着上移,是她有点纤细的腕子,紫绿交映的春带彩跟着她晃动,愈发衬得她肤色雪白。
她一步步朝他走近,带来一股花草的清香。
“表哥,我给你带了雪梨银耳,熬了好一个下午呢。”胡碧珠乖巧的笑着,“你尝尝?”
“胡小姐亲手做的?”段牧席垂首,视线一点点滑过胡碧珠的脸。
她的棱角已经褪去了少时的稚嫩,眉毛有点凌厉,但是配着她微微上挑的眼,又巧妙的融合成了一种娇俏明媚。
或许是因为燥热,她的鼻尖上微微有点汗意,顺着鼻尖再往下,是不点口脂的唇,颜色略微有点淡,像墙角满丛绿叶里冒着的那朵粉蔷薇。
“你尝尝合合不合口味。”胡碧珠避而不答,把食盒放在桌子上给他盛了一碗银耳汤,见他站在厅堂的门口不动,她又颠转回去,“快来呀。”
她牵住了他的袖角。
或许是高度使然,段牧席的目光又落在了胡碧珠张张合合的唇上,听她念叨,“我等你等了一个下午,都快望穿秋水了,也不晓得你跟着爹进皇宫去做什么了,比他晚回来这么久。”
段牧席跟着她走到了桌边,但是并没有接过她手里的碗。
胡碧珠就差把碗塞到段牧席的手里了,可他还是没有动作,她也不可能霸王硬上弓似的逼着他去喝。
她讪讪一笑,眨巴眨巴眼睛,“不喜欢……?”
“不喜欢。”
段牧席直截了当地回她。
太过直白的拒绝,让胡碧珠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性格,为什么要这样做事?”过了几息,他似疑惑,“为什么,要讨好我?”
她以前不会这样假惺惺的对他笑,也几乎不叫他表哥。
按照她的说辞,两个人一同长大,假模假样地叫他表哥会显得自己被他压了辈分,那是为难她。
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叫出这两个字的。
她唤他表哥的情况,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她犯了大错要求他保护,一种就是求他去替她做事。
此刻的她是出于何种心思来靠近他的呢?
一个曾经爱过她,求过她,卑躬屈膝挽留过她,在她这里踩碎了自尊的人。
在她心里,这种人还会值得她回头?
段牧席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堪称柔和的笑。
他接过胡碧珠手里的羹汤,眼眸微弯,“今下晌我碰见萧怀朝了。”
胡碧珠正想诉两句衷情,被“萧怀朝”几个字败坏了兴头,嘴角明显抿紧了,“提他做什么?”
“他拜托我问你,你为何与他置气,几天都不理他。”银耳汤被搅拌着,晃动出凝滞,沉重的漩涡,段牧席眼神不着痕迹的落在胡碧珠的眉眼,“他说他在王府等着你,应该是希望你去找他,你也别再气了,两个人总有闹脾气的时候,一切说开就好了。”
话里还带了点劝导的意味,仿若一个一心为她的好兄长。
胡碧珠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哈?他希望我……去找他?!”
简直是觉得匪夷所思。
萧怀朝这傻叉疯了吗??
还有段牧席也是,他听到萧怀朝的话后根本不为所动,没有一点要吃醋的迹象不说,还倒过来劝她和萧怀朝重修旧好?
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真是个大度的前任。】系统啧啧称奇,【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有情人终成兄妹吗?】
不爱才会大度。
胡碧珠忽的想到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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