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山深处,有寨名青溪。四时桃花灼灼,八节稻浪翻金,碧水绕寨而走,本是遗世独立的桃源净土。
然,天有不测风云。忽三载,云霓不至,溪流日浅,良田龟裂,禾苗尽枯。饥馑渐生,寨中愁云惨淡。老寨主忧愤成疾,撒手人寰。绝望之际,寨中神婆燃香问天,卜得一卦:青溪上空邪气盘踞,天降责罚,需寻一位阳气精纯的十八岁少男,北上白云山,寻那命定之人,行婚配之礼,引动阴阳调和,方能扭转厄运。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少主沈在水身上。
少年郎身姿挺拔,性情温和慷慨。只是那面容过于俊美飘逸,眉眼含情,唇红齿白,怎么看,都不似阳气炽盛之辈。神婆却笃定道:“人不可貌相,天水亦不可斗量。少主乃寨中至阳之体,天命所归。”
沈在水心虽有疑,但见寨民面黄肌瘦,存粮将罄,遂将疑虑压下,慨然应允。
临行前,神婆以颤抖之手,为他系上驱虫药囊,挂上护身福袋,又取出一顶轻纱帷帽,叮嘱道:“少主,山外多险恶,勿以真面目示人。”
寨民相送,沈在水牵过寨中仅存的一匹矮马。那小马通体乌黑,唯四蹄雪白,名唤“冬瓜”。沈在水不忍骑乘,只轻抚其鬃毛:“婆婆,留下冬瓜吧,它太小了。”
“少主莫嫌,冬瓜虽矮,毅力非凡,可伴少主解路途寂寞。”
少年不忍辜负,终是牵着矮马,告别青溪,踏上了北行之路。身后,是干涸的故土与殷殷期盼;前路,是茫茫群山与未卜的命数。
离了岑山庇护,举目皆是荒芜。沈在水戴着帷帽,深一脚浅一脚前行。干粮见底,便以野果山泉充饥;夜风刺骨,便紧靠矮马冬瓜取暖。
跋涉数日,人困马乏之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草木丰茂的山谷,与外界枯槁截然不同。一条清溪潺潺流过,水汽润泽,令人精神一振。
沈在水见四下无人,紧绷的心弦稍松。他摘下沉闷帷帽,扑至溪边,掬水痛饮。泉水甘冽,抚平喉间灼烧。暑热蒸腾,他索性解下沾满风尘的靛蓝外衫,只着单薄里衣,踏入清凉溪水中。
水波荡漾,映出少年纤细却覆着一层薄薄肌肉的身躯。阳光透过水纹,在他蜜色肌肤上跳跃。正当他闭眼享受这片刻宁适时,水中倒影忽生异变——一张模糊却轮廓深邃、带着几分邪气的男子面容,悄然浮现,随波光摇曳!
沈在水心头剧震,猛抬头四顾,山林静谧,唯有鸟鸣。青溪老人所讲的水鬼故事瞬间涌入脑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攀爬。“何人窥伺?!”他厉声喝道,空谷回音,更添诡谲。
未及反应,脚踝骤然被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量缠住!那触感滑腻如蛇,力道奇大,猛地将他拽向溪流深处!“唔!”他呛水挣扎,窒息感如潮涌来。意识即将湮灭的刹那,钳制竟莫名松开。
未及庆幸,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箍住他**腰侧,轻而易举将他托出水面。
“咳!咳咳咳!”沈在水趴在对方臂弯里,咳得撕心裂肺。一道慵懒带笑、低沉似带钩子的声音,贴着他耳廓响起:
“嗯哈?吓到你了?”
那声音似有魔力,奇异抚平了他狂乱的心跳。沈在水蓦然回首。
只见一男子同样半身浸水。湿透墨发贴额,上半张脸覆着精巧墨玉面具,只露线条优美而略带锋利的下颌与薄唇,唇角勾着玩味弧度。墨绿广袖深衣衣襟大开,露出紧实胸膛,水珠顺肌肉线条滑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锁骨处盘踞的一条黑蛇刺青,鳞片在水光下泛着幽暗冰冷的光泽,栩栩如生。
“你……是人是鬼?!”沈在水脸颊爆红,既羞且惊。
“美人,是你扰我清修。”面具男子低笑,指尖轻佻拂过沈在水湿漉漉的睫毛,“瞧,眼睛都红了。”
沈在水何曾受此轻慢,面颊绯红,奋力挣脱,踉跄上岸,手忙脚乱披上外衫。“想翻过这座山?前面瘴疠弥漫,岔路多得能饿死狐狸,硬闯只有死路一条。”男子不疾不徐涉水上岸,墨绿衣衫湿透更显深沉,“不过嘛……我恰好知道一条捷径。”
沈在水紧抿唇,系好衣带,戴上帷帽,决定不予理会。正欲牵冬瓜进入密林,手腕已被擒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向后拉,跌进一个带着水汽与清冽幽香的怀抱。
“说了有捷径,偏要去找死?”气息拂过纱帘。
“放开!你想要什么?”沈在水想起“外人重交易”。
男子低笑,指尖缠绕少年一缕湿发:“我要——”俯身,薄唇几乎贴上他耳廓,“你。”
沈在水浑身一僵,猛推开他,转身就走。
“话没说完呢,”男子作投降状,语气戏谑,“我要你,替我去渡山,取一株‘汀蔻萦草’来。”
沈在水脚步顿住。渡山?神婆所言白云山,似在彼方。“为何不自取?”
“我懒。”男子答得理直气壮,“我送你过山,你替我取草,公平交易。”
“……如何交付?”
“我自有办法寻到你。”男子袖袍一挥,幽蓝冥火凭空出现,笼罩沈在水与冬瓜。只觉柔和却强大的力量裹挟全身,两侧景物飞速倒退成线。
冥火散尽,巍峨高山已在身后远处!沈在水难以置信,拱手诚挚道:“多谢……仙长相助。不知尊姓大名?”
男子不答,执起他右手,指尖微凉,在掌心缓缓划写。酥麻痒意直窜心尖,手腕被不着痕迹扣住,无法挣脱。两字书就——纪昉。
手被松开,沈在水蜷握掌心,仿佛那字有了温度。“在下沈在水,在水一方的在水。”
纪昉睫羽几不可察一颤,身影如烟淡去,只余一语随风:“沈在水……等你的好消息。”
纪昉昉离去后,前路虽顺畅些许,却仍是重峦叠嶂。沈在水采野果充饥,饮山泉解渴,夜幕低垂时,便寻背风处歇息。
夜色于他,总比旁人更浓重几分。 自幼便有的夜盲之症,让日落后的世界在他眼中模糊一片,唯有极近处的微弱光影与声响,方能指引方向。他常紧靠着冬瓜取暖,听着马儿平稳的呼吸声,方能在这无边黑暗中寻得一丝心安。
一夜,夜风习习,吹拂帷帽轻纱。沈在水倚着树干,昏昏欲睡。
朦胧间,只觉脸上面纱被轻轻触动,颊边传来冰凉的触感,一股兰麝幽香钻入鼻尖——那并非山野之气,而是极精极纯的脂粉冷香。
“好生俊俏的小公子!”一道娇媚女声凭空响起。
沈在水一个激灵睁眼, 眼前却只有一片模糊的昏暗 ,唯见上方枝头似乎悬着一团朦胧的红影。他惊得向后滚去,矮马冬瓜也受惊嘶鸣。
“哎呀,怎的如此毛躁?”那声音飘然而近, 一只冰凉彻骨的手滑过他微敞的衣襟,一路向下,直至小腹。
沈在水强压惊慌,稳住声音:“妖……这位姐姐,意欲何为?” 他竭力想看清对方,却只能辨出一团人形轮廓和眼角一点格外醒目的血红。
“唤声姐姐便好,何必加个‘妖’字?”女子嗔笑,绕着他飘飞,“孤寂了百年,不过想寻个顺眼的人,讲个故事解闷。”
见其似乎暂无恶意,且自知在夜色中难以逃脱,沈在水索性倚树坐下:“愿闻其详。” 他握紧了袖中神婆所赠的药囊,指尖微颤。
女子神情凄然,讲述了一段三百年前遭负心郎君抛弃的故事,末了执拗追问:“小公子,你评评理,此人该当何罪?”
沈在水斟酌道:“若真如姐姐所言,自是负心薄幸,可恶至极。只是……世间之事,或许另有隐衷?”
“隐衷?无非是见异思迁!”女子声音陡然尖利,“你只说,他该不该死?”
沈在水困倦难耐,加之视线模糊,心神不宁,只得顺着她点头:“按姐姐的说法,确是该死。”
“妾身也这般认为。”语毕,那团红影与幽香竟如烟消散,仿佛从未出现。
沈在水松口气,阖上眼, 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 ,这次终于沉沉睡去。
又行数日,翻过几座山头。在一处险要山隘,见一枯槁如老树皮的老者闭目盘坐,鼻梁上一道柳叶状旧疤在日光下格外显眼。
“老人家,可需帮助?”沈在水上前询问。
老者睁眼,眸光却清明得不似老人:“老朽欲过山寻人,奈何腿脚不便,在此苦等二百载,也无人肯施以援手。罢了,再等便是。”
沈在水见其形态诡异,试探问:“所寻何人?两百年过去,只怕……”
“不去,怎知不在?”老者异常固执。
沈在水看了看身边气喘吁吁的冬瓜,终是不忍,蹲下身:“老人家,我背您一程。”
老者干枯手臂环上他脖颈:“小郎君,这纬纱碍事,此处无人,摘了可好?”
沈在水牢记神婆叮嘱,摇头拒绝。老者不再强求,伏在他背上,开始讲述背信弃义之友的故事,追问:“此等行径,是对是错?”
“老人家重信守诺,令人敬佩。”沈在水避重就轻。
老者闻言,咯咯怪笑,忽地从他背上一跃而下,抬脚狠狠踹在沈在水后心!
“既知信义无价,老夫便送你一程!”
巨力传来,沈在水与冬瓜顿时向陡峭山坡下急坠!风声呼啸, 失重感与模糊的视野让他恐惧倍增 ,眼看要撞上凸起巨岩,他绝望闭眼。岂料那力道陡然一转,推着他险险擦过岩石,继续下滚。
刚庆幸捡回一命,脚下蓦地一空,竟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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