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彦宇从军营里闻到的是战火味,尘土的味道还有血腥气混合在一起,靠近某些地方时,有刺鼻难闻的腐臭和难忍的黏腻感。
做饭产生飘荡的炊烟和取暖生火的那帮青烟交杂,依旧被风咆哮着打散了去。
大帐内案板前,卸下甲胄的小将军已脱下半身布衣,由旁边军医替他处理伤口。无论上药时有多么刺激性的疼痛,他也只是略微皱皱眉头,便继续伏案书写。
“乐正宫雅前辈编入骑兵三营,与刘书畚营长配合作战,位同副将。”
他行笔有力,笔下字迹利落,笔画干净,横折钩点提间隐约可见将军英气。
“沈彦宇,贺晨风,乐正宫研三人,编入步兵五营十二行第七伍,与敦佑嘉,付任艺一伍。”
他顿了顿,好让军医将创口处残留的铁片夹出:“伍长仍是敦佑嘉,他们伍正缺人,便将你们补去。”战争难免有些伤亡,人员变动是常有的事,这算是给沈彦宇他们解释了一下。
言毕,他将名册收起,让手下把准备好的一枚玉符和三枚木牌递了过来,向众人示意:“各位想必也是性情中人,今后便亦是与樊某生死之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尽管他看起来很想抱拳行礼,但军医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只好乖乖坐在椅上改为略略点头。
“但凭号令。”四人却是齐齐向他行礼。如此,便是周围三两将士,也不由得对这并不居功自傲的一行人颇有好感。
沈彦宇接过木牌,正想着自己又多了个牌牌没处放的时候,却听得小樊将军略显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语气也比先前放得舒缓了些:“如此,既然天色已黑,还……请各位早些歇息,明日再报到即可。”
他低下头,意思是要赶人了。沈彦宇倒将他神情看得清楚,小将军这是觉得在众人面前衣冠不整,有些害羞呢。
哎呀呀,真是年轻,真是纯情。
“那便告退。”
四人纷纷转身欲走,却听那军医喊道:“哎,乐正家的小姑娘留一下。”
樊将军本来就因为头次见面狼狈,又在众人面前这般“开诚布公”,正恨不得让这位异性第一个出去呢,忙乱得险些笔都没架稳:“先生留她做什么?”
军医是位上了年纪的老者,两鬓斑白,盘起的头发都有些散乱。他伸手一敲小将军脑袋,宛如教训儿女那般哑着嗓音斥道:“老夫瞧小姑娘细心机灵,又心思纯正,想唤她帮帮忙打个下手,你个小儿还有意见不成?”
沈彦宇看得出这军医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存在,此言一出,不说原本留守帐内的将士都加快了溜走的脚步,连小樊将军都吃瘪地抿起嘴,片刻后才不情愿道:“听先生的。”
“不听叫你个瓜娃子去见阎王。”老军医很是不客气地往他穴位上扎了两三针,“男娃哪有女娃细心?”
乐正宫研是个爱凑合这种热闹的主,也很是起了兴致,撸胳膊挽袖子兴冲冲道:“来来来,看本小姐帮你妙手回春!”
沈彦宇其实也很想多看会热闹,但场面明显不允许,只好寄希望于事后能听点八卦,跟贺晨风与乐正宫雅一道出去了。
原本那个守城士兵已经回去自己的岗位,眼下天已黑,出来没走出多远呢,就碰见之前那巡察兵正与几位战友同坐在火堆旁吃肉,顺手招呼他们道:“兄弟们,来吃个酒啊!”
乐正宫雅应了,带两个徒弟走上前去。
“大哥,你这酒挺纯啊。”沈彦宇刚坐下就笑他,这碗里哪是什么酒,分明就是一点味没有的白水嘛!
“哎呀,军中禁酒。我这叫以水代酒,既满足豪饮愿望,又不误事,一举两得,岂不美哉?”巡察兵朝他们举碗碰杯,些许水从碗沿洒了出来,“来来来,当给你们接风洗尘!”
他衣衫前襟都被打湿了,自己倒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咧嘴笑着,将水一饮而尽,豪放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
沈彦宇不由得也哈哈笑起来:“大哥,真是风趣爽快之人!”
原本围坐那几人也跟着哄笑。其中一位大咧咧伸手揽过这侦察兵脖子,给他身子带得东倒西歪,指他笑道:“你们修士太文绉绉的了,这家伙怕是听不懂!”
“滚,我吴某人识过字读过书的好不好?”吴大哥蹬了一脚,被对方嘘声中躲过。
他请客的意思没作罢,又从那香喷喷直滋油的烤架上摘下来一把肥瘦相间的美肉,大大方方往沈彦宇他们面前一递:“来,赶紧尝尝!贼拉好吃!”
沈彦宇都有点怀念这口音了。
“不客气了啊!”他抬手接过一串,嗷呜一口咬下去,香油伴着香气在口中散开,那真是个有滋有味,鲜嫩可口,让人不禁连连比大拇指。
贺晨风也捏了一串,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吃着,从微表情中能看出家里开酒楼餐馆的公子也吃得挺满意。
“那必须的!我给你讲,你们这些修仙的不用吃饭,可损失老了去了!”吴大哥许是看沈彦宇是个好聊的,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下午可给我饿坏了,就等着阿成捎回来这一口新鲜的呢!看我对你们多好,来来来,再吃点,有的是有的是。”
面对美食,对方又盛情难却,三人就明明白白地蹭吃蹭喝起来,也好借机拉近与这里人的距离。
谈笑间他们讲起这军营里如此种种的趣事,时常叫人捧腹不已。同时沈彦宇也了解到,吴大哥和几个伙伴只是来这儿轮值,到了就寝的时候,还是回凡人营帐那边。
其实只要不是当值的时段,没有人干涉各位凡人修士的往来。只是有人喜欢同类报团,有人喜欢多跟不同人交流交流了。
而显然吴大哥他们就属于后一种,常常在这边营帐待到歇息前才回去。因为他们热情和善,也会有好相处的修士们与其交好,无事时一块围坐下来谈天说地吹牛皮,场面甚是温暖祥和。
不过讲来讲去,话题肯定还是难避今日之事。
“这个……”吴越——也就是吴大哥的全名——飞快地眨眼思考着,“要从前些日子军师将敌方军备情报送来说起。”
“他骗小将军说,敌军将有一大批重要军备物资在今日从城东林子小道运输经过,让小将军派人设下埋伏,借此重创敌军。”
“小将军凡事向来尽量亲力亲为,更何况这种涉及到军备的大事。于是他命副将留守,带了一队人马前往,其中多半都是小将军多年心腹,甚至有看着小将军长大的。”说到这,原本眉飞色舞讲故事的吴越也不由得神色黯淡下来,随即转而变得愤愤不平,紧握住了拳头。
“还好你把那个该死的叛徒杀了!”他的声音有些大,但并没有人因此表示不满。因为大家都懂其中的不甘,愤怒和失望。
“是啊,我杀了他。将军让的。”沈彦宇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唉,”吴越连连摇头,“要是云将军在……”
“云将军?”这个称呼才是沈彦宇先前听过的,所以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对,云中跃将军。”吴越的目光投向篝火,似乎想从火光焰影里看出些故人的影子,“我刚来的时候,正赶上云将军率领战士们大杀四方,威武神勇。云将军以一当百,敌军听了他的名号,都要惧怕三分。”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有些沉痛。
“那后来呢?”
“后来?”吴越闷声闷气地给自己倒满一碗水,稳稳当当地喝了个干净,抬手擦了擦嘴,“他和乐正副将打下的名声和土地,被叛徒骗去了大半。”
“那时候乐正副将重伤休养,贼人就趁机从中作梗,让指挥出现了漏洞,导致一场大战我方损失惨重。云将军也是在那个时候……唉。”此时吴越脸上的阴霾,似乎恰能说明那场战斗给我军带来的双重打击。
“如今的樊小将军是云将军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听说本是托一名寡妇抚养,后来那寡妇重病缠身,不久便撒手人寰,云将军就把樊小将军带回了军营里。”
“云将军与小樊将军情同亲生手足,还给小将军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樊途安,意在希望他一生路途平安。可是小将军自己都没想到,唯一的兄长也如此英年早逝……唉……”
“实在可悲可叹。”吴越旁边的兄弟也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深深惋惜道。
“云将军牺牲那次,我们几个都不在。但是听说樊小将军率人赶到时,云将军的身体已经被野兽啃食大半……”吴越终于不忍说下去,话语如鲠在喉,再无法吐出。
沈彦宇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时候云中跃年少成名的英姿,想象到他在战场上率领将士威风凛凛奋勇杀敌,力破万军的样子,令敌人闻风丧胆,惧怕不已的样子。
“那时候士气大挫,我军连连败退,乐正副将也在不断的征战劳累中撒手人寰。后来,是樊小将军挺身而出,率领大伙一点点反败为胜,重新取得声名,收复失地的。”
吴越与另几人的目光中,火焰跳动依旧,却似乎变得比先前多了些温和。
“樊小将军历经今日之事,肯定会深受打击,想起云将军昔日种种吧。所以我想,要是云将军在,小将军还能……”
吴越的话却被旁边人粗暴地打断了:“还能什么还能,小将军做得够好了!是我们,我们无能!竟然谁都没看出那军师有问题!”
那人用竹签剔着牙缝,接着呸了一口。
吴越的表情变得无奈而痛惜:“我没资格怪小将军。我只是想,要是云将军还在,小将军就不用这么早担此重任了。”
“啧,老吴,你说的也是。”另一人往前挪了挪,用力拍拍吴越肩膀,“算了,算了,你别想了,樊小将军不是一直都很好么!”
他几个互相推搡着宽慰起来,沈彦宇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那个浑身浴血,肩负重担的青年人,是顶着怎样的压力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的?
他经历过多少比较,多少失败呢?
那时候军中连折两位大将,亦损失不少精锐。大约只有樊途安一个人,能有资格有地位重新背起众人的期待,成为新晋领袖吧。
无关他是否愿意,无关他是否这样也过得快活。他只是在那种情形下自愿或者被迫做出选择,走上这条注定布满荆棘的孤独道路。
如今同样事变几乎再度重演。沈彦宇希望,这次站在他身边的人,都是可靠的,可以信任的。
不会再令樊途安失望的那些人,甚至会是能重新带来希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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