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琴,给不了你一个体面的婚礼,就连葬礼我都无法给你。就让我把对你的思念、牵挂、哀思奉献给你。在我的心里为你举办葬礼。
祭妻
美琴:
窗外的天灰懵懵的,像是憋着一场永远也下不出来的雨。护士刚给我换了药,她的手很轻,可我觉得这屋子里的空气都沉得能压断骨头。他们不让我去看你,说我也是病人。可我知道,病不在身上,在这里——它已经跟着你走了。
所以,美琴,我写下这些字。这不是写给活人看的判决书,是那个二十一岁的穷小子杨小伟,在给他弄丢了的魂儿,磕头,上香。
我知道,你也记得那个春天。不是日历上的,是我们心里的那个。河边的柳树芽儿已经在窥探着春天的脚步,阳光是金黄色的,暖洋洋地晒着县城的那条老街。街边的那张破桌,是我的修理摊,满手都是黑乎乎的污浊,心里揣着一个模糊而滚烫的梦想——我想在这县城站稳脚跟,想有个自己的家。
然后,你就出现了。
你跟着你母亲,像是从凌霄殿飘下来的,又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你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确良衬衫,蓝底白花的裙子,高高的独角辨,随着你自信的铿锵脚步声起舞。那铿锵的脚步声在我的摊前戛然而止。我无意地抬头问询,竟然和你四目相对。就像那首歌一样: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那样熟悉。我确定在我刚刚来到县城的一个月里,从没有见过你。可是我们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是二十一年的人生当中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在你张大的瞳孔里看到了你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吗。我不知,可是我知道,就是在这一刻,我们都把彼此刻写在脑海里那块最为柔弱的空间。
我的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不,是像有面鼓在胸腔里擂。我忍不住,又偷偷抬起头。我们竟然是如此地同步,再次两双眼睛连成一线。你忘记自己来到我面前的目的,我忘记了我是谁。
是你落进了我的瞳仁里还是我被你的瞳仁摄入。
那一瞬间,我没有想到情,也没有想到爱。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整个人都懵了。时间好像停了,街上的嘈杂声、收音机的滋啦声,全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你那双眼睛。
我在那眼睛里,好像不是看到了你,而是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一个我从来不敢想象的、完整的我自己。更吓人的是,我好像一下子看到了我们俩的后来——我看到我们会在一个有着小小院落的房子里生活,夏天你在院子里晾晒衣服,阳光在你身上镀一层金边;冬天我们围着炉子,我们讨论《欧也妮葛朗台》,讨论夏洛克,讨论如果娶到林黛玉做老婆会是怎样的生活.......我甚至……甚至看到了我们老了,头发都白了,坐在夕阳里,你的手还是温温软软的,放在我长满老年斑的手背上。
就那一眼,像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我心里一扇从未开启的门。门后面,是一个叫“杨小伟和寇美琴”的世界。从那天起,我这个只知道埋头干活、对未来只有一团模糊影子的穷小子,心里忽然就亮堂了,有了一个清晰得让人心疼的目标——我得拼命,我得挣命,我得配得上这个姑娘,我得把她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让她过上好日子。
是你妈妈讲述了两台商品收录机的问题。我们两个没有一句语言交流,可是我们两个人的心已经被一根无形的线系在了一起。
我们之间,有多少说不清的默契。那一次,我笑着问你,听人说纺织厂连......
你接着说“老鼠都是女的。”
我说我要在县城买块宅地,建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你说那就建成大平房,围栏处是绿叶与姹紫嫣红的低语,围栏内是茶与书的芬芳,还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嬉闹。
这正是我躺在租赁屋用木板和砖头搭起的床上,反反复复幻想过的细节!我谁也没告诉过,连我姐都没说过!可你就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了出来,好像我们共用着一个大脑,一个梦境。
(你知道吗,美琴?大平台的房子我真的建成了。平台的四个角是四棵内敛的无花果。南北两面的围栏处各有两颗石榴。石榴的中间的绿荫下,是君子兰.......茶台边的小木墩上却独缺你的身影。)
心里涌起一种近乎悲壮的幸福。我杨小伟算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我竟然,得到了一个神仙般的姑娘这样的懂得。我觉得我就是立刻死了,也值了。
可是,美琴,我混蛋啊!我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懦夫!
我越是觉得你好,就越是不敢靠近。我怕你妈那审视的、带着忧虑的眼神,我怕街坊邻居在背后的指指点点,说“寇家的天鹅肉,岂是癞蛤蟆能想的”。我怕我莽撞地表白,会玷污了你的名声,会让你被人笑话。
我把你放在我心里最高的神龛上,用我的思念和自卑日日供奉,却不敢伸出手,问你要不要下来,陪我走一段人间烟火路。
我总想着,等一等,再等一等。等我挣够了钱,等我盖起了带平顶露台的房子,等我觉得自己像个样子了,我再堂堂正正地走到你面前,把心里憋了千遍万遍的话,说给你听。
结果呢?我一躲,就是一辈子。
我躲进了牢狱之灾里,躲进了一段错误的婚姻里,躲进了生意失败的废墟里。我把我的太阳弄丢了,把自己活成了一块在阴沟里生了厚厚红锈的废铁。这几十年来,我结婚,生子,奔波,应酬。人前像个正常人,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就变成了一口枯井,又深又冷,扔块石头下去,都听不见回响。
只有在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或者在那些难得不做噩梦的深夜里,我才敢放纵自己,回到那个春天的街角。只有在那些短暂的时刻,我这块冰冷的废铁,才好像被记忆里你那一眼的阳光晒到,找回一点点活人的温度。
老天爷它……它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它又把你送回到了我眼前。看着你,看着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却骨子里依然是我记忆模样的你,我这几十年筑起的堤坝,一下子就垮了。那几天的相聚,像一场奢侈的美梦,把我几十年的亏欠、几十年的思念,都填满了,也把我几十年的伪装,都烧成了灰。
可它又是这么残忍!只给了我们短短几天!它让我重新尝到了幸福的滋味,然后当着我的面,又把这点滋味狠狠地抢走!
美琴,我的妻。我在心里,在梦里,叫了你千万遍,却从没敢当着你的面,清清楚楚、大声地喊你一声“媳妇儿”。
现在,你走了。我不能再懦弱下去了。
这辈子,我欠你的太多。欠你一个勇敢的表白,欠你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欠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欠你几十年本该有的温存和陪伴。
如果……如果传说里的三生石真的存在,如果上面咱俩的名字还没被风雨磨掉……美琴,你慢点走,你等等我。
下辈子,你还在那个春天的街角出现,好吗?下次,我一定不再躲了。我一见面就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拉住你的手,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人:
“这是我媳妇儿!我杨小伟的媳妇儿!”
这辈子,就到这儿了。我这块锈铁,陪你一起……化了。
你的二别子
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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