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用轿车压过遍地瓦砾，驶向一地枯骨。东方图南死死攥着车窗边缘，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故土的累累伤痕。
后视镜里，鹰司毅的视线如蛛丝粘在她起伏的胸口上，总在无人处露出捕食者自以为是的眼神。
“到了。”
焦土中央，铁丝网围成的四方院落像一块溃烂的疮痂，突兀地烙在南京城郊的残垣间。
门口站岗的士兵叼着烟，看到轿车驶来立即挺直了腰板。透过敞开的院门，能看到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在晾晒衣物。而更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腐肉、经血、精′液和排泄物混合的腥臊扑面而来。东方图南胃部一阵痉挛，不得不捂住口鼻。
昏暗的走廊两侧，铁栅栏后关押着数十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有的穿着破烂的学生装，有的只裹着一条脏毯子，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淤青和咬痕，就像牲口般蜷缩在霉烂的草堆上。
一个身穿金陵女中校服的姑娘，正用稻草堵住自己血流不止的下/体；旁边挺着肚子的孕妇在啃食发霉的饭团，浑身战栗；最外面的隔间里，一个日本兵正提着裤子出来，身后的草席上躺着个目光涣散的女人。
无法离开的库尔特飘荡在空中，看着这些可怜的妇女，饶是经历过库尔斯克坦克坟场的德意志军官，此刻也因这人间炼狱而窒息。
“程夫人在哪？”东方图南揪住鹰司毅的领口。
对方发出短促的闷笑，朝走廊尽头抬了抬下巴：“方小姐自己找啊。”
倒数第二间囚室里，身形枯槁的妇人背抵着铁栅。她身下的少女，旗袍破碎不堪，大腿内侧新旧交叠的伤口像被野兽撕咬过的花瓣。
“程夫人！”她扑向栅栏，只抓到一把湿稻草，嘶喊：“……钥！匙！”旋即转身，怒瞪旁观的恶魔，摊开手掌。
随行卫兵递上一串生锈的铜匙。
开锁声响，妇人浑身一颤。铁链坠地的刹那，枯爪般的手然然穿来。这个昔日温婉的苏州闺秀，此刻十指如钩抓向东方图南的咽喉：“畜生！你们连她十四岁的身子都要……”
鹰司毅一把将来不及反应的东方小姐拽到身后，被护住的中国姑娘却死死盯着妇人乳′房前溃烂的烙痕，那是汉文“慰′安”二字。
她甩开他的假惺惺，咬牙切齿：“禽兽！”
“呵。”被骂的鬣狗倒是无所谓，厌恶地看了眼草堆上的那队母女，整理着被弄乱的领口不痛不痒道，“程夫人和程小姐可是这里的红人，连谷寿夫师团长都夸她们配合默契……”
“闭嘴！”
一记清脆的耳光，在死寂的走廊里炸开。
这位残忍的日军少佐偏着头，舌尖抵了抵渗血的腮肉，眼神骤然阴冷。
他反手将东方图南按在铁栅上，掐住她的后腰低笑出声：“方小姐，是我对你太客气了，以至于你忘了这是哪里？”
“这、里、是、地、狱。”她齿间渗出的字句砸在地上铮铮作响，“无间地狱！”
库尔特依旧沉默地看着眼前一切。冷汗顺着东方小姐的额头滑落，绷紧的颈线在昏暗灯光下如同拉满的弓弦。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尸山血海里宁折不屈的利剑，即便沾满污浊也掩不住凛冽寒光。
何为真正的勇气？
是普鲁士军歌里赞颂的冲锋陷阵，还是容克庄园里高谈阔论的骑士精神？
是裹着正义绶带的盲从者在硝烟中狂奔，还是山呼海啸铸就的钢铁洪流？
不，库尔特，这些都不是。
你看——那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生锈的勋章，听阅兵式上的万岁声震碎脆弱的和平——被军歌反复传唱的荣耀不过是裹着金箔的骸骨，注定要在历史的风化中剥落成灰。
真正的勇气，是当整个世界都在下坠时，依然挺直的脊梁；是在所有人都跪下时，依然选择站立的决绝；是明知前路黑暗，仍要点亮火把的固执；是看清了所有代价后，依然说“不”的铮鸣……
瞧啊，将侵略包装成信仰的伪善者，你们敢不敢面对亡于枪口下无数冤魂的质问——
“哈，哈哈哈……”鹰司毅陡然大笑出声，“方小姐，你可比孔夫子赞赏的士大夫还要刚烈！实在是……越来越叫人着迷！”
东方图南别过头去。角落里，程夫人用瘦弱的身躯紧紧护住女儿，少女的嘴唇已被咬出一道血印。她挣开敌人的禁锢，不假思索脱下仅存的棉袄，轻轻地给瑟瑟发抖的母女披上。
“放了她们。”
“当然。”他松开手，优雅地后退两步，眼中再次泛起鬣狗觊觎时的贪婪，目光死死黏在她裸露的脖颈上，“我向来信守承诺。”
最终，来接应的是国际安全区的拉贝和罗森。尽管过程波折重重，东方图南还是救下了程夫人母女，也算是对得住程参谋的在天之灵。
离开前，鹰司毅的佩刀突然横在门前，刀尖挑起姑娘一缕散落的发丝：“记住我们的约定，方小姐。”他的声音轻柔得可怕，“否则……我会不高兴的。”
·
东方图南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记忆的最后是一片猩红，之后的一切都像被浸泡在浑浊的河水中，模糊而扭曲。
直到刺骨的寒风穿透背脊，她才幡然惊醒。
已经回到安全区了，熟悉的青砖灰瓦，金陵女院。
“方姐姐，您的手好冰冷……”星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发生了什么事？”
魏特琳女士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件棉袄。她的嘴唇在动，但东方图南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漫天北风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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