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向来如此。
叶青觉得很没道理。
但他也无心争辩。
在叶岳奇和席重亭眼里,当初那点摩擦、那浪费的半小时是小事,错失的合作机会与金钱是大事。在他,是错失了最后一个捞出叶堇的机会。从此余生梦魇,总有异亮冰冷的金黄满月,绵延无际的涨落潮汐。
如今梦魇又添一员,让他的梦境更加光怪陆离,更加美丽与冰冷。梦醒时分惊悸未止,坐在桌前、慢慢饮下一杯温水,思及当初两人共处,她曾用过这盏琉璃;再想到梦中神像高悬月下,垂首无悲无喜,眸光狭凉漠然,他又感到一点难以言喻的满足。
至少她还愿意到他的梦里来,看一看他。
天蒙蒙亮。出神片刻,便大亮起来。司机要到了。他缓慢起身,收拾齐整,穿衣时凝视满柜长裙,抬手轻柔抚过,动作分外怜惜。银蓝色裙摆如流水拂过。他想这回把她接回来,怎么也要好好教育一下,不能让她随便再往外跑。
孩子该叫什么名字呢?
养在家里,有没有名字不重要。不过还是要起一个。毕竟小猫小狗也有名字。
还是等她回来,让她来起吧。
但他还要先把眼下的工作忙完。
当天早上,他还是这么想。下午发布会结束,度过最紧要的关头之一,在办公室坐着,看一会儿屏幕壁纸,忽收到父亲发来消息,要他即刻上楼陪客,便极慢、极慢地收拾纸笔,拿着东西上了楼。
时隔多日,再见到暴发户,对方的神色仍是惯常的似笑非笑,拿眼角瞥他一眼,面上礼数周全,眸中多少带着针对性的讥诮。话虽如此,见多识广的叶总不至于瞧不出来。但每每与这位后辈相处,叶岳奇仍爱把长子喊上。他疑心这是一种相似的两人惺惺相惜之间共谋的羞辱,大概他出面能起到一个罪魁祸首的作用,承担所有罪责,让这两人更能无顾虑地相处。
叶岳奇只恨席重亭不是他亲儿子。
幸好叶堇死了,不然恐怕又要对标一个不可逾越的大山作为目标。
现在想想,他那性格,早晚都是要死的。
黎潮呢?
她不比自己想象中坚强,是不是已经溺毙了呢?如果那样,他也很高兴。他会好好收留她、照顾她。如果她失去行动能力,他非常愿意变成她的眼睛、四肢和躯干。
又是一场机锋,结束后他与对方结伴坐上电梯,三十一层抵达,脚步重叠,他徐徐迈步,推开室门,坐在会客沙发,礼节性地沏茶。对方关门反锁,坐姿大马金刀,等着他把茶倒完,推到面前,没有喝的意思。他先微笑起来,柔和刺道:“隔年陈的远香岩,配不上席总的身价么?”
“我不懂这些,喝不来好茶。”席重亭笑道,“小叶总这茶给我倒,恐怕是浪费了。”
这话说得也对。
他想道,暴殄天物的东西。
“是么?席先生一向眼光毒辣,我还担心是茶不够好,您瞧不上呢。”
他端起茶杯,缓缓品茗。落水茶香馥郁,汤色橙黄,醇厚甘爽。浓香四溢弥漫,茶案木色典雅。起初工作累了,她会走出工位,闲晃两圈,坐在此处休息,不过门外但凡有人经过,就会有些惊慌,躲进休息室去。他和她在休息室发生过一次,她那副惶然的模样也很可爱。不过后来就没有了,她留下心理阴影,有些应激,难以体味快乐。他还是更想让她高兴……思及此处,念头越飘越远,对侧人终于说话了。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青。”
席重亭平心静气地说,“这话之前我说过,现在还是一个意思。你开个价。”
“席先生。”叶青柔滑而温和地说,“这话我之前也说过。——其一,我不打算放手,其二,您给不起。”
他说:“你都不问问,怎么知道我给不起?”
“您能给的,无非就是那些。席先生。”
叶青声气依然轻柔,微笑地说。
“您手上有东西,我知道。这些能打动叶总,但于我没有用处。您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就明说了。——席重亭,晟奇的名声是好是坏,前景是不是光明,我不在乎。你们收集再多证据,动用再多资源,造成再大的影响,那是叶岳奇的麻烦,我不在乎。我只要黎潮。”
他就这么理所应当和毫无廉耻地将麻烦推到了父亲头上。
到了这个岁数,有家有口、孩子都快上幼儿园,出了事直接甩给爹?这话他说得出口,席重亭都不肯听;单是听进耳朵,便止不住想要冷笑。可惜瞧不上也得承认,谁让人家确实有个好爹呢?
席重亭年少独立,进入社会二十年,也算见多识广,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脑子里缺点什么的对手。可能因为但凡从商,皆是图名图利,而对方图的是某种虚无缥缈之物;仿佛他在真枪实弹准备厮杀,而对面是一个误入战场的写生画家。几句话下来,两边俱觉对牛弹琴。他一时升起一种难以选中之感,不知怎地竟笑了。
“少爷。”他挖苦道,“不看看人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还抢呢。抢回去不怕出事?”
“…我们两个怎么相处,好像还轮不到席先生您来管吧。”
“行。”席重亭干脆利落地说,“我要就是不放呢?”
“您猜猜看呢?”
叶青还是平静地微笑,若忽略话中内容,略带病容的苍白面孔竟是昳美的,一双桃花眼仿佛要酿出蜜来,映出友商深邃冰冷的异域容颜。
气氛凝滞而寒凉。
他的声气,从始至终不疾不徐,甚至带有一些友善、一些怜悯;仿佛在注视一个不知自己身染鸩毒,早已落入万劫不复之地的瘾君子。
“——她能从我这里离开,总有一天也会离开你。席重亭,你总有自顾不暇的一天。”
叶青凝望着对侧的情敌,一字一顿,近乎告诫、近乎挑拨地柔声细语。
“她能抛弃他,能抛弃我,自然便能抛弃你。”
高层办公室,离天空最近的距离,湛蓝天光透过玻璃窗,大片倾落而下,照亮这片没有任何温度的空间。谈话的终局,这栋大楼的唯一继承人仍然从容不迫,笑意徐徐加深,落下一句真心实意的轻柔忠告。
“……席先生,您不如扪心自问——对黎潮而言,您又有什么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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