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这种想法在发现端倪后共处的日夜常常出现,他总是忍耐下去,那天他没有忍。仅此而已。

另外两人到得晚些,踩在约好的时间点。可能又睡过了。她一身白裙,披一道纱巾防晒,光下黑发漫开薄薄的金色;从始至终垂下眼眸,不去看他。登记没花多长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分钟。证件是鲜艳的红。

男方问要不要一起回,顺路。

是客气话。

他说不用了,我下午的飞机。

空气安静下去。

不久,对方坚持送行。拉着她一起。黎潮最喜欢逃避的人,要亲眼目睹他离开,还要跟这人一起,无疑是严酷的折磨。但他确实好奇这两人究竟怎么相处,便答应了。

他坐副驾驶。后视镜里她全程坐立不安;低头嘴唇紧抿,指尖攥着手机。下车送到机场,大概考虑到他的感受,两人一路没有肢体接触,像是彼此的陪同。将进安检时男方对他说什么送行,他一句也没听清,视线落在对方身后的女人。于是对方也不说话了,转头看向她。她在看着安检全自动闸机出神,神色空茫游离。视线集中过去,她过了数秒才意识到,抬头先看向他,一怔,看向身侧,垂下头;垂眸片刻,又在寂静中抬眼望他,轻轻说:“…一路平安。”

他仍然搞不清那时胸口拥塞的情绪是什么。

他有一种欺近前去吻她的冲动,并不因为爱,而因为某种男性本能的掠夺欲,他不想让他们幸福。他恨不能把她攫进怀里揉碎咽下,让她像那天下午一样变成一个称职的残破玩具;尽管她显然也并不爱这个男人。或许正因为她不爱,他才更憎恨。他宁愿黎潮因为爱选择背叛他。但她只是在权衡利弊中把他放弃了。就像算命江湖骗子说的,他被当做踏板丢下了。这也就算了,她要偏偏选择他的朋友——这个想法忽然压下了无名的冲动。他冷静下去。终于抬头看向自己的「朋友」。

友人神色复杂,沉凝而压抑。

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幸福的成分。

季晓说:“我祝福你们。”

这话从他的身份讲来,很难不带有嘲讽和恶意。但他讲得心平气和,至少这一瞬间他是真心的。

“重亭哥,我祝福你们,能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

……

值得吗?

一场离婚手续,协议证件与他毫无关系,主角却仿佛是他,回程一路沉默;钥匙抵入房门,踏进客厅,肢体陷进柔软家具,疲惫几如泡发的海绵,膨胀塞满肢体。眼里看着合同文件,脑中仍回想那句祝福。时间过去数小时,友人最后的神色依然清晰。机场玻璃天窗辽阔,他从小看到大的二十年的朋友,凝视他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心静气、真心诚意地对他说:「重亭哥,我祝福你们。」

他问自己,为一个女人,值得吗?

他和季晓不仅是朋友。

二十年前大雪纷飞,旧巷肮脏寂冷。十五岁的席重亭躺在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仰望空中浓得像落羽的漫天炽白。依稀记得刚醒来满地血腥,垃圾堆异味弥漫,雪下起来,绿色方形垃圾桶便裹上一层霜白,渐渐覆盖了底部灰黑色的污痕。起初霜花融进血泊,让它变成一滩红水,不久大雪越下越大,血液冻结,便一视同仁染成雪白。茫茫一片雪白。他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雪,浓得好像羽绒服划破抖落密密麻麻的鹅毛,浓得令人恶心。

彼时他还不知道这番际遇数年后会成为他「年少英才」、「不畏逆境」、「白手起家」传奇故事的起点,他极少讲述,也极少回忆这段时光。因为那些外人敬佩的胆魄、气概与决心,在他是接踵而至的人生不幸,是足以把任何人摧毁的重大意外,是拼命从井底,用手抓住砖墙,生生凿出一条不存在的通路,一步一步鲜血淋漓地爬到地面去。有些人出生就在浮空岛,大多数人稳稳站在地面,而他是从地底向上爬,拼尽全力站在和大多数人一样的起点。

从他的十一岁生日,不幸像诅咒一样降临这个家庭,经营不善面临破产,难得接到一个大单,夫妻俩起早贪黑拼命干活,店里堆满各类胶水,机器从早干到晚,人手从早滴到晚。那段时间,小席放学便往店里跑,趴在玻璃上看机器上胶水均匀敷满底面,涨成圆鼓鼓的透明弧度。他喜欢看,认为机器工作的样子自然美丽。父母忙于工作,每每隔着玻璃窗看见小小的影子,才想起还有一个孩子,笑着招呼他进门,给他一张纸币,要他出门自己吃晚餐。他那时很高兴,因为这对小朋友而言,并不是一笔小钱,他可以吃自己想吃的,剩下的第二天拿到学校去,在门口便利店买零食和同学分享或二度贩卖;同学们都爱和他玩。

这生活持续了几个月,而后父母整日愁眉不展,不再对他笑,也不再给他钱了。这没有影响他在学校的朋友,但影响了他回家的心情。最直接的变化是店铺里机器消失了,改成手工做。又过几个月,经营不善,店铺也消失了,蓝底白字的招牌改成不认识的名字。不久,父母通知他要转学,他们回老家去,往后不在这座城市生活了。

小席从来不算懂事的孩子。他很不愿意,不想和朋友们分开,和父母大吵一架,无法改变双亲的决定,最终还是转学。班里的朋友有人送他钢笔,有人送他零食,还有人把家里的冰箱贴、家长车上自带的耳机偷出来送他。临走时他伤心欲绝。绿皮火车近四十个小时,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全程抱着书包,时不时拿出宝贵的临行赠礼来把玩抚摸,再依依不舍地放回口袋;回想起来,同学偷出来的家长耳机大概有些价值,下火车零食吃光,耳机被盗,冰箱贴连着耳机线消失不见,背包里只剩下一支钢笔。

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最糟的事,和父母争论为什么不看好他的包。父亲疲惫地说重亭,我和妈妈很累了,你丢了什么,我们给你再买,好不好?他更加生气,说可那些是同学送我的——于是母亲说,对不起。

母亲同样疲惫而温和地说,对不起,重亭,我们太累了,没有注意到。

他伤心欲绝。下车后父母陪他去火车站失物招领处登记,工作人员认真记录,安慰他说小朋友,没关系,有消息我们一定及时通知你。

但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东西回不来了。

十一岁末尾,他随父母回到老家,房屋久无人气,冬日天寒地冻,窗外下起大雪。他想到今后朋友不再,明天去往新学校,生日要独自度过,连践行礼物都大半丢失,在狭窄的床上难过半宿,终于在那场南方城市少见的鹅毛大雪中沉沉睡去。

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他不知道有一天天真的会塌下来。

他不知道从那以后,天塌地陷,人生的不可预测性在这个家庭中发挥到极限,连番而至的巧合展现出一种宛如造物主恶意的黑色幽默。仿佛地底最深的漆暗处有一股黑洞般神秘莫测的吸引力,不断将命运往它的方向牵引,他们抗争过,极力、极力,极力地抗争过,然而这股力量残忍、无情,不可阻挡,于是这个曾经也受人羡慕的幸福和谐的家庭终究无力抵抗,自然而然跌入深渊,再无爬上去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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