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低下去看地面。地面上深坑后来的房主修复过,二十多年下来,修复处漆色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更深些,一块深棕色的图画。他干过这一行,他懂,木纹是画上去的。活挺好干,就是个填坑涂色游戏,大多数人不懂,赚个信息差。做生意么,不过就靠这点高低差。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眼睛去看黎潮。他以为她会生气,会伤心,可能会哭。但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确实含着泪,表情却是困扰的。他说,“怎么了?”伸手去抹她的眼睛,她躲了一下,眼泪簌簌滑落下去,手掌到底还是搁在他头发上,泄愤似的胡乱揪了两把。他说,“想打就打呗,干嘛忍着。”她就真捶了他一拳。正中心窝,打得他弯腰喘气,更把她紧紧抱进怀里,说黎潮你记住,你现在是我老婆。敢出去偷人我就把你锁在这,你不是想替我坐牢吗?到时候脚上挂个镣铐,就锁在卧室里,看谁能找得到。
黎潮一定真心觉得他有病:“我现在这样偷谁啊?你上个厕所都要先把我锁车里。”
“谁知道你要偷谁。”他喃喃地说,“跟谁都能搭上,连女的都喜欢你。”
“人家夏女士自己和先生好好的,我们就一起看看书,你乱吃什么飞醋…”
“那是她儿子。”
“……”
“没看出来?不可能吧。”他低低冷笑,“你多聪明,黎小姐。什么事猜不到。”
“…我以为是姐姐之类的。”
“你这个年纪她孩子都快上高中了。”
“喂。席重亭你不要没事找事。”
要不怎么说她聪明呢。
他抱住爱人,手臂收紧到深嵌,一言不发。许久,停留在发顶的指尖又动起来,这一次是拨去融化在发丝的水。她说,“你热不热?我们先把衣服脱了吧。”去解他的夹克。解到一半没忍住叹气,“咱俩今天穿得,太不符合动物保护理念了。”
这夹克五万多买的,里绒是皮草,也不知道什么绒,穿了十年不见旧。主要是暖和。极北之地大雪天穿起来都不冷。雪后穿就冷了。
“你穿这身好看。”他说,“一看就是老板娘。”
“我都站你旁边了,不是老板娘能是谁啊。席大老板。”
她难得做一回事,衣服找不到地方挂,干脆和自己的大衣一起丢在椅背上,两件沉甸甸的皮草搭上去。差点把木椅子掀翻,连忙慌慌张张扶住椅子往前压。他第一反应想笑,又不太笑得出来,叹一口气,走过去拎着衣服往次卧走,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黎潮跟在后面默默把球成一团的围巾也递给他。
衣柜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件衣服;这么多年他也没打开。大概当初被人拿去抵债了。房间里床单被套还是去年走时的样子,一年过去,看不见多少落灰,但一定不干净。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新的套上去。房间稍微弥漫闷久了的灰尘的气息,如果是他自己,就这么凑合了,但今后还有她在。他走到客厅开窗通风。黎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向后摆摆手。“你回屋等着,开窗风大。”
“…哦。”
她退回去。但那股影影绰绰的让人头晕的气息还在。窗户打开,回头视线相对,她站在次卧门口探出头看他,头发被灌进屋里的风凌乱扬起,眼眸在风中半阖,一张脸只有霜雪的浓白。细长凉薄的眼睛像在看着他,又像在看任何人。他走近过去,压着她的脸推回床上,单手把门摔上,去剥她的衣服。
她反抗了一下,手掌抵着他的胸口挣扎,被他紧攥手腕并拢粗暴压进床榻。果然极其驯服,她没有不温顺的时候——所以让人更担心一个人在家的情况。在他其实一如既往,但黎潮表现得很抗拒,紧咬下唇偏头躲他,不让他亲。他问,“怎么了?不舒服?”她颤抖地说,“你总是这样。”听声音像是要哭。他没停,还是单手压着她的手腕,俯身去摸她的脸,问,“哪样了?”
“就这么…想做什么就…,把我拉过来推过去,你根本就…”
“不是你自己喜欢吗?”他低下头去捏她的下巴,逼爱人抬头看自己,声音在颤在笑,“身子这幅德行,不被强按就僵在那,现在这样多方便。反正你随时准备,省的人怜香惜玉。”
她僵了好一会儿才说出下一句话。
“席重亭你混蛋…”
“我是混蛋。”他哑声笑了,“再混蛋不也是你自己选的?黎潮,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以为她会推他骂他,但她睁大眼睛,嘴唇颤抖,就那么看了他几秒,一双冷淡又漂亮的眼睛浮出透明水光,刹那涌出两汪湿亮的泉,倏忽溢落出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闭上了眼睛。两行湿痕镜面一样反着光。
窗外大雪纷飞。他一时喘不上气。说不清为什么。他说的是实话,心里话。有些话不该说,但他就是想说。他想看她的反应。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么反应。今天他状态不对。其实应该避免和她发生交流。但是他忍不住。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激她去打他,激她恨自己,那样他心里会爽快很多。但她没有。她最近总哭,她说不想让他死,她说喜欢他的眼睛,说他长得好看,说不能乱讲话,要他避谶。她会关心他累不累,让他不要逼自己。有时看出他在头疼,她会揉一揉他的太阳穴。这种反应让他感觉难以应对。怎么,她难道还爱上他了吗?这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感到可笑。他觉得会产生这个念头的自己很可笑。她怎么可能爱他。她不过是觉得他手上有些微不足道的权势,又是能帮上忙的最近的人,逢场作戏罢了。
离别那天黎潮前所未有沉默、恍惚和难过。季晓说出那句祝福,走进安检口,此后一路没有回头。她凝视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看起来只差要当场死在机场,一步路也走不动,僵成一具行尸走肉,被他一路硬扯回去。晚上回去他在工作,她去洗澡,吹风机对着半边头发吹了整整两个小时。她心里还揣着别人呢,她像忘了吗?还不止这一个。她不愿意和他一起出门,不收拾嫌他穿得像流浪汉,收拾了又嫌太正式显眼;她觉得他眼光不好,挑的衣服不好看,买了也穿,穿得欲言又止。她从来不说,但他心里清楚她在拿他和谁比。大少爷学艺术的公子哥,大明星是当红演员,没有比他们更会穿的。也会挑礼物,那时候她裙子一身比一身漂亮,都是定制款。跟了他呢?什么也没有。他都不知道他们从哪找的设计师。
他不懂,私心里也不想让她打扮太漂亮。她太招人,他没有自信能看好她。确实那两人虎视眈眈,让他不得不把她圈在家里,但他打从心里也不想让她出去。这正合他意。
他喜欢她独自一人坐在沙发读书,开门声中从书页抬起头,对他露出微笑;喜欢她泪眼朦胧,攀附他的手臂,彷徨依靠他命令行动;也喜欢她的愤怒,她被逗急了咬他,打他,捶他,下手没轻没重,用了劲儿的殴打和撕咬。他都喜欢。她平和的、高兴的、愤怒的、脆弱的,什么样子他都喜欢。真可爱。谁看了不想染指?不藏好了要被贼从窝里叼走。像以前的他。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只知道自己绝不打算放手,为此甘愿付出一切。至于黎潮是什么感情?他从没有想过。
在他心里顶点是她不讨厌他。
她怎么可能爱他?她对他的感情充其量是受害者在特定情况下对充斥世界的唯一绑匪的依赖,但凡走出这片狭窄世界,去看一看天,她的心就飞出去了。
她对他的好也是。
她可能是在讨好他,觉得这样更安全。可能她是在勉强自己。毕竟到现在正常相处她都会应激,不是硬来都不行。季晓离开之前没这么严重,也不知道怎么一下午给人弄成这幅德行。她身上鲜明残留太多人的痕迹。就像最开始那天她问他不怕吗?后来他想明白她怕的是权势。现在她也因为权力而讨好他。他想不出别的原因。这种有目的的好让他止不住地想要恶语相向。也可能这些都是借口。她对他好,对他闹脾气,因为他的话而哭泣,无论原因如何,是这份真真切切的不傻就能感觉到的感情让他止不住地恶语相向。
正因为他感受到了,他才想去否定。
后半程黎潮一句话也没有说。
事后他收拾残局给她擦身体,她侧过身去,自己抽纸去擦。这份抗拒起初让他平静下来,后来变成另一种焦躁。她情绪很低落,消沉,不会特意回避他的话,但也不主动说。他知道是自己的错,但这天他感觉异常疲惫。最终只是躺在床上搂住她。她挣扎了一会儿,被他紧紧拥住,蜷缩在他怀里哭了。
可能她真的后悔了。
他想理应如此。
……
……
飞机下午五点抵达,收拾过刚好到晚饭时间。雪下得太大,出去吃她一定喊冷;他穿上衣服打算出门买饭。黎潮消沉地趴在床边,长发垂落下去,一言不发。他蹲下去握她的手,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带饭回来。”她低低说“嗯”。他嗓子里滚动着半句道歉,说不出口;或许在床边蹲了太久,她抬起眼睛,静静望他一眼。他被这一眼烫得窒息。她问,“不去了吗?”他说,“去,想吃什么?楼下有家饺子挺好吃。开了二十多年。”
“雪太大了。”她轻轻摇头,“能点外卖吗?或者,叫跑腿吧。反正就在楼下。”
“……”
“你想去就去。”
她知道他一向节俭。
“不去了。”说完想起解释,“下着雪没事,雪后结冰才不好走。”
“嗯。把窗关上吧。房门总响。”
他说好,起身去客厅关窗,满头风雪回房。她让他把头顶的雪抖干净再上床。两人一起挑今天的晚饭。吃饺子,他额外点了一份面两人分着吃。饭后黎潮趴在窗边看雪景,指尖触碰玻璃窗,晕开朦胧的雾气;黑发漫在光洁肩头。前些年她来过几次,都是在季晓家,不是没见过;雪在哪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可看?还拍照。他不理解,但也不阻止,拿外衣搭在她的肩头,向内收拢裹紧。她仍然望向窗外。许久,收回视线,从敞开的行李箱里挑出一本书,再度认真读起来。
她又变得温和、友善,但克制。好像刚刚的事在她已经过去了。
席重亭有种把她手里的书撕碎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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