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过神时,迪斯科灯球还在不知死活地闪,只不过灯下已没有人。
聚会结束了。竞选结束了。红白比是3:7,那个小姑娘当选组长,可能早已更换场地。
破译室一地狼藉,酒渍、油迹、打碎的玻璃杯和残羹冷炙的盘碟。我揉揉眼镜,竟发现视网膜上有人在灯球下跳舞,光斑在她波动的白裙子上闪耀。她高高举起空酒瓶,折射的霓虹光辉更盛,以至于将本物衬得灰白。
她没有单位,没有线段,更没有体积。我眨眨眼,她变得像几何,她融化在霓虹里。在她的舞中,一台台机器完好如初、光洁如新,像一个轻盈的、跃动的美梦,宿醉的产出体。
然后她消失了,向远处飘逸地离去,留下一地的狼藉。
我眼皮酸胀,满口苦涩,终于起身,迈过一地狼藉像迈过海底。沙发上呈现一条不规则函数,好像是瘫着个人。我弯腰把他翻过来,果不其然是冯百极。他的手腕上的时间已经跳到00:42。
叫醒无果后,我长叹一声,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攥紧酒瓶像攥紧自己仅剩的那一角意义,仿佛松手就会陷入无可救药的存在主义危机。
“我完全错了,我完全……”我听见冯电频在梦中喃喃着,脸被醉意擦得模糊。“自从他身上发出咔哒声,一切就都无法挽回了。好了、对不起,F=A·B……”
我相当困惑地扶住头,F=A·B是与门。逻辑门是一扇扇小门,排列、组合,像堆彻的积木,一块,又一块,不同形状,互相咬合。他们形成计算机,形成密码机,直到过于宏伟以至于貌似和它的本源毫无关系。
在两扇门同时开启的时候,会有一扇隐秘的门随之敞开吗?
放下手的时候,纤长的瓶身撞上床头的硬木,尾部瞬间化为碧绿色的齑粉。我鬼使神差伸手去捡,双手被割开数道细小的伤。我想,水晶粒和碎玻璃外貌并无差别,可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把,前者会让人留下。
疼痛很快从指尖漫上来。我的思维忽然敏锐起来,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灯球,误认为是太阳。
某件显而易见的事一直被我忽略了,或者是某个被遗忘的重要细节……
闪电一样的头痛击中了我。不要去想。思考是自渎。思考是屈服。思考是真相的裹尸布。
但劝阻对我而言是无用的,我擅长一意孤行。我擅长叛逆。即使它来源于我自己。
在尖锐的耳鸣和剧烈的疼痛中,我进入推演。我看着自己在9:12到达走廊,标记为A1。9:13分,我找到对应钥匙开门,站位标记为A2。
门两侧都有平底鞋脚印。B最可能在门框左手的黑暗处站着,理由是我在被袭击时没有听到成体系的脚步声;如果他在我打开的门后,应在我回头的瞬间移动一个门(90cm)的距离才能发起攻击,时间过长,做不到。
所以B1在A2的东北方。
第一次攻击后,我被拖行至房间中央,标记为A3。我面朝门口方向,看见B的背光影像,然后门被关闭。他在接下来的博斗中压在我身上,B2与A3几乎重合。这是二阶段。然后他双手卡住我的脖子,试图令我窒息。
等等,他抢走我的枪时,有掐住我的脖子吗?
我那时候挣扎得很厉害,像一条挺跳的鱼,不用双手死摁几乎压不住上半身。
不对,跳过这一部分,往后进带。他还在我的面颊上给了我一拳,让我直接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避免了被活活掐死的痛苦。怎么做到,用头撞击?用手臂磕?他又是如何在压制的同时夺走枪的?
就是这里!!
再倒带!再倒带!
〔我被向后扯去,视野模糊,看见对方模糊的脸挡住门框,投下一个深色的阴影。门轰然关闭。〕
那扇门导致我失去了视力,我在门……
等等。
那扇门。
他和我滚到一起时离门很远很远,门自己关上了。
门,自己,关上,了。
风,风,是风。侥幸与理性在我脑中大打出手。理性一拳砸在侥幸脸上:房间的窗户都是封死的,不可能是风。
见鬼!别想了!!为什么非想不可?他有、他有第三只手吗?
我感觉冷汗浸湿了我的背心。烈酒一杯接一杯溺死脊椎,漫上一股愈发清晰的痛苦,令我避之不及。
月从黑云的缝隙间短暂明亮,照亮我血色尽失的脸。
也许,他没有第三只手,而是房间内有第三个人。
他在一开始就站在旁边,负责关门、夺枪、辅助一击。
(他甚至和B没有语言交流。)
那么,再增加一个动点C。在我进入走廊时,B与C听到响动,B持械躲入门后,C于黑暗中的某点C1藏匿,持续到站位为A3、B2的纠缠阶段。
在后半段推演,他在我被牵制后熄灭唯一光源,使我视野受限、无法认清局势从而做出有效反击,说明他逻辑缜密、经验丰富;他敏锐地注意到我的拔枪动作并立刻做出了截停,说明他训练有素;他或许知道盟友没轻没重、无法把控扼晕的分量,只用一击便结束了趋于杀人的纠缠。他们把我拖到承重柱下,三人站位分别为A4、B3、C2。他在炫耀他的开锁能力,他害怕我醒来。银环被撬开后,又复能咬合,仿佛一只从未被打开的蚌。A结束运动。一扇窗发出意欲碎裂的尖叫,B结束运动。
我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他是谁 了
我知道他是谁了。
砰!
一声轰然巨响。冲击自心灵深处来,每一块玻璃都彼此碰撞得粉碎。一发中靶子弹,一扇摔上的门。掐着他的胸口质问。我回头,有一个面色阴沉的人在意识海中冲我抬枪。射击。我全身都在痛。
我盯着天花板,知道自己的眼睛是黑色的。思考就像一场宿醉,用这种疼痛将自己灌满。
“是那个条子,是罗轭——”流浪汉趴在地上,紧紧捏着我的小臂,呜咽着,大笑着,癫颤着,泪水长流。他什么都招认了。
十字架敲在落地窗上,玻璃碎屑纷纷倾泻。我站在空缺的窗口往下望,与一个爱我的人相隔三米远的逃避。
我爱他吗?我当然爱。但我清楚,如果他们问我是否爱冯百极,我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地点头。孔寂,梅溪,我的分局里每一位下属,他们每一个人我都非常爱。把罗妮换作任何一个人,我依旧可以把命交给他。
那个残目断腕的学者打空了最后一发弹匣。他放下枪,朝我悲悯一笑。
我愿意相信。我不愿意面对。不愿意让那发名为真相子弹贯穿我的颅骨。我一直在倒带。我宁愿一直沉浸在自己霓虹色的幻想透景画里,也永远不会睁开眼睛,去面对现实。
当人凝视不可见的东西时,他早就对它的形状心知肚明了。
*如果有一天,*我想着。冯电频还在睡觉。*你听见某列不存在的火车从远方传来一声汽笛*,我走上前扯过他的外兜,内兜放着他的车钥匙,像把银亮的武士刀。*那是我在脑内轨道上发动的最后一次逃亡*,我拿走他的钥匙,醉醺醺地冲到车库,*终点是你瞳孔深处的——*爬上主驾座,把油门有力地踩下去。
*故乡*。
倒车的时候我敢肯定绝对撞到了什么东西,但我根本不在意,壮胆似的闷一口酒,扔在副驾。踩油门,提速,踩离合,换档……一直换到五档。我不会开车,但我看冯电频开过一次。他的车在我的手里口歪眼斜,甚至没打远光灯,南向辅路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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