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韶落水了。
就在所有人因为这场大风惊魂未定时,嘈杂中只听林夫人从喉中爆发一声撕心裂肺的“韶儿!”随即一个箭步就要投入水中妄想将自己的孩子救上来。
左丘行就在她旁边,见状赶紧一把拽住她,却没想到林夫人低头对着他虎口就是一口,他一吃痛下意识松手,眨眼的功夫又是一声“噗通”闷响,抬眼林夫人也跟着不见。
尚在地上的林婉婉尖叫一声:“娘!”几乎背过气去。
这变故来的实在太突然,从林韶落水到林夫人落水甚至不到一个弹指的瞬息,而船上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等江芷率先反应过来冲到护栏边脱下外衫预备翻身下去时,被冲上来的王大海一把抓住,只听他吼道:“风雨天气水流湍急如斯,姑娘往下这一跳别管武功再高本事再大,能不能上来可就听天由命了!”
江芷心一横:“那就听天由命!”下一刻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跃入水中。
王大海立刻下令停船,又下血本挑了几个水性好的跟着一块下去寻人。
船上的时光开始变得分外煎熬,一分一秒都如同一年般漫长。林婉婉全身力气都在母亲弟弟相继落水时被抽干,现在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全身近乎抽搐的抽泣着,整个人像一片深秋最后的枯叶,不知何时便会一下子碎了。
左丘行虎口正在往外汩汩冒血,可是别说疼,他现在连自己的存在都要感知不到了。两条朝夕相处过的鲜活生命活生生消失在眼前,甚至其中一个还是因为他没有及时拉住而落水,这对一个普通人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拥有一身救死扶伤本事的大夫。
船上的人或惊或叫,或哭或愣,或愕然或跺脚,头顶一块化不开的愁云惨淡。
灰败中,一身白衣的李秾从行李里找出药箱走到林婉婉跟前,将她扶起来仔细包扎伤口,伤口颇深,需要缝。他取出针线麻沸散等物,一双清瘦如竹的手硬是没被疾风影响一下,整个人定海神针似的无形中定住了不少人的心神。
唯有左丘行发现,无论他手再稳,脸却是煞白的,嘴唇也是哆嗦的,毕竟下面不仅有生还几率渺茫的林氏母子,还有他那在某些时刻办事不动脑子的江大冤家。
王大海惊慌之余颇有些钦佩地看向正在专心缝胳膊的白衣少年,从见的第一面起他就感受到这孩子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气质,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见过的人不少,能让他一个老油条霎时心生惧意的,不多。这种惧意与身手高低无关,更像是一种看不见的压迫感,是生来就有的气势,上一个能给他这种感觉的,还是如今南梁王朝最得宠的五皇子许敬芸。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分秒清晰到仿佛众人面前有个巨大的沙漏,半粒砂砾漏出来都能令所有人呼吸一滞心惊肉跳。
李秾有个爹要照顾,有个医馆要经营,还有些心愿未了,但在他看着船底湍急的水流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江芷若不回来,我下去陪她。
好在“哗啦”一声水花响,一个黑黢黢的脑袋瓜从水中探了出来,王大海立即大喊:“是江姑娘!江姑娘上来了!快快扔给她绳子!”
众人七手八脚将麻绳扔下去,其他脑袋也陆陆续续探上来,个个气喘吁吁,相比之下江芷的面色居然是还算能看的。
“太要人老命了!”伙计一上来便一屁股坐地上开始抱怨,“水流急得能将人冲走,往深了游又看不清东西,这么偌大个运河,那娘俩早不知道被冲到什么地方了,怎么找!”
王大海一时陷入两难,其实这么会儿功夫下来人就算从底下捞出来气儿也早没了,只不过觉得摔地上的小姑娘怪可怜,才派几个兄弟跟着下去看看,起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今日天气就是摆在这,再找下去别说死人,活人也要变成死的了。
鸦雀无声中,江芷捏了把头发上的水,大喘了几口气道:“我再下去看看。”
这时忽然有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一低头,正好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林婉婉。
因为害怕用了麻沸散引起昏睡会错过母亲和弟弟的消息,林婉婉硬扛着让李秾直接给她将伤口缝上了,现在面色苍白如纸,整张脸只有眼眶是带着血色的通红。
她拉着江芷的手,拼命摇头的同时泪珠子不住从眼眶往下掉,声音比命垂一线的猫儿还要微弱,说的是:“别去了。”随即情绪再次崩溃,伏膝大哭起来。
江芷喉头顿时哽住,愣了半天说道:“对不起……”
耿直如她的想法很简单,人是她带的,路是她选的,出了事情当然是她的责任,这毋庸置疑。
林婉婉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隔着河上风雨,王大海只见数艘小船朝自己的方向赶来,船上站着锦衣差,手里还拎着弓/弩,他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喝道:“快开船!快开船!他们要追上来了!”
事到如今他算是倍感头疼,眼下不仅得罪了锦衣司,还无形中背上了两条人命债,说不懊恼是假的。但若要他重新选,他还是会让这群毛孩子上船,行走江湖的生意人没有侠客的忠肝义胆,也称不上义薄云天,但“言必行行必果”六个字也是刻在骨头上的。谁不贪生怕死,谁不趋利避害,可原则这个东西,很多时候就是超越了生死的存在。
半个时辰后,大船终于恢复宁静,大风也逐渐平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船上条件有限,没那么多热水可以给江芷沐浴,李秾就把她头发擦干衣服换掉人扔被窝里捂着,又顺手熬了一碗怯风寒的汤药。
江芷素来看见药汁子就哭丧个脸好像谁欠了她二百两还不算利息,这回却是喝的干脆,一口气灌下去眼皮都不带翻一下。
不是她懂事了愿意做个人了,而是她的思绪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不知所措和悲痛填满,除此之外的所有感受都已经被屏蔽掉,就差把“失魂落魄”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李秾喂她喝过药,没有走,就坐在床边看着她,只是眼睛落在她身上,视线却很远,像在看她,又像因为她看到了别的。
没过多久敲门声响起来,门外的左丘行右手被纱布捆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样子看着有些滑稽,张口朗声道:“吃的我放门口了啊,人是铁饭是钢,身体是奋斗的本钱,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跟本钱过不去。”煞有其事瞎掰一通,他顿了顿,又道,“林姑娘已经睡下了,不用担心,有我看着呢。”
说完揣着自己的大胖爪子,一步三沉思走了。
李秾将食盒从门口拎进去,拿了一只烧饼给江芷,她接是接了,就是两眼发直,接了也不往嘴里送,跟完成什么任务似的,手垂一边什么动作都没有了。
李秾道:“无力么?难受么?”他自己也咬了口烧饼,细嚼慢咽之后道,“以后有的是让你感到难受的东西。”
江芷扭过头定定望了他一眼,表情仿佛在说:“你他娘的说得还是人话?”
李秾道:“楚霸王英雄盖世尚乌江自刎,韩信纵横天下终究难逃横死,历史上风流人物数不胜数,过得如意的却没几个,过得如意又死得其所的,更没几个。”
他望着女孩渐渐发亮的眼睛,继续道:“我说这些,并非只为解你一时困顿,而是想你记住,我们如今所经历的所有苦恼厄运,前人也都经历过,感受也大致相同。只要你想到自己身上所发生之事并非个例,也就没那么难过了。世上绝望来时汹涌,细思之下却是常态,来了便接受,接受且清醒,不逃避不麻木,便是最大的反抗。”
江芷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眨了眨眼睛道:“李秾,你真的越来越像李叔了。”
李秾:“……”
以后他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不姓李。
江芷吃完东西,躺下满怀心事睡了一觉。
船动不动来回晃荡晃得她脑子疼,醒来时已经过了晌午,外面天却乌漆嘛黑的,估计是有场大雨要来。
她揉着头,虽然觉得不太得劲,但休息后确实神清气爽了不少,并且托李秾那碗药汁子的福,在水里游了一圈上来没着凉,简直让她想烧高香。
没多久林婉婉也跟着一块醒了,醒来没再哭,发了很久的呆,不愿意吃东西,在江芷的坚持下喝了半碗白粥,然后接着发呆。
这艘船其实主要还是用来装货,几间像样的屋子还是王大海临时让人拾掇出来的,眼下好不容易得了片刻宁静,他沉下心,头顶乌云和俩少年在甲板上讨论锦衣差。
锦衣司属皇室直属组织却听命于奸相秦辉的事情天下皆知,这也是王大海见了他们虽害怕但仍选择帮助江芷他们的原因之一,南梁很多人从心眼里就没把锦衣司当正经东西待过。
左丘行知道兰处虞和秦辉的关系,便怀疑:“是不是因为秦辉记着之前和咱们在敬亭山的仇,所以特地派人来追?”
李秾摇头:“不应该,时间过了那么久了,他要有报复的心早该行动,何至于等到现在才动手。”
不过能确定的是,锦衣司绝对不会贸然行动,所作所为背后皆有秦辉指使,那么疑惑一下子就来了,他们几个得是卷进了什么事情,能让锦衣司大张旗鼓的也要捉拿回去呢?
踌躇不定间,一道脚步声在几人耳畔响起。
江芷披衣而来,衣摆被风吹成层叠起伏的灵动模样。她拢了拢飞扬的发丝,稍作思忖道:“不如我们倒着想想,能让秦辉感到害怕的,都有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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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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