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短暂的静默后,莫要问指了指莫要寻,抱怨道:“还不是因为他,整日想一出是一出,今天想打狗明天想撵鸡,活到这把岁数也没个定性的时候,可怜我这人生来没什么主见,只能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辈子了。”
似乎挺郁闷,莫要问嘟囔完就捧着招财找地儿睡觉去了,把左丘行和莫要寻给剩了下来。
左丘行就地挖了个坑把吃剩下的鸡骨头放进去埋了,品着方才莫要问那番话,笑道:“知晓自己没主见的人又岂会真的没主见,莫老前辈才是真的大智若愚。”
莫要寻瞥了他眼,没说话,抬头去看纷飞于半空中的银杏叶。
过不了几日便要入冬,这二两黄叶子,已经没几日看头了。
莫要寻想起幼年这个时候,爹娘总会把长得最好的芋头翻出来煨进灶膛里,拿热烘烘的草木灰覆盖一层,第二天早上起来,芋头就熟的刚刚好,和弟弟一人一半,边吃边拎着书袋去先生家里学认字。爹娘则去地里,捡捡人家地里收割落下的麦穗玉米,捡回来淘洗干净,磨碎熬成粥,又是丰盛的一顿。
“今为何年?”莫要寻突然问道。
左丘行不假思索:“元安十二年。”
莫要寻心中一算,二老已去世三十余年。
左丘行见他盯着落叶发怔,便道:“先生不必为凋零的树叶感到惋惜,这世上凡是美的东西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又能束缚着月光呢?”
莫要寻这时候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了初相识的防备探究,清清淡淡的,像在看一位寻常小友。
莫要寻:“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进药人谷?”
左丘行点头,依旧那副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
老头闭眼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再睁眼时眸中透着几分清明:“自然是为了学医救人。”
左丘行诧异,顿了下问:“那后来如何又入明教?”
莫要寻道:“识得天下大善非善,便想去看天下大恶可为恶。”
听到这句“天下大善非善”,左丘行就料定这位老先生在药人谷肯定有什么糟糕经历,但他不好直接问,而且他心中也是有数的——谷中等级森严上下尊卑有别,虽位处世外桃源,里面的规矩却比深宅大院还要让人喘不过气,在外面生活过的人是很难融入其中的,否则他也不会常年浪在外面。
酝酿半天,憋出来句:“好事。”
这下连莫要寻都不懂这位年轻人的脑回路了,望向他的目光诧异又离谱。
左丘行笑道:“可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先生这般想如何便如何的心性,即便有那个心性,恐怕也没那个勇气。大多随波逐流,在还没想好自己想要什么的年纪,便早早在别人的干预下作出决定。最常见的,就是照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往后便整日为名利二字所奔波,疲于人情世故,却又离不开人情世故,或许也会在日常生活的某一瞬感到困惑,觉得自己一生不该如此,但即便重来,也不过再重复一遍当前走过的路罢了。”
恍惚中,莫要寻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名青年。青年于风中与他谈笑风生,聊天下,聊民生,聊人要如何生活才不算虚度一生。
末了起身给他施施然作了个揖,背影消失在药人谷的云雾里,再也没回来。
“韫玉。”
左丘行听到这个名字,明显懵了一下,问道:“先生在说什么?”
莫要寻回过神,连道“没什么”,揉了揉眼回房休息去了。
大概人上了年纪便靠着回忆过活。
左丘行风吹够了月亮也看够了,拍拍屁股也去找个地方歇息。
走了两步,步伐不知不觉缓慢下来,面上逐渐出现恍然大悟的神情。
他知道为什么听到莫要寻方才说的名字会感到熟悉了。
韫玉,是他已故十五年的小叔叔的名讳。
……
江芷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上,而原本睡在榻上的李秾却不见了踪影。
她的头发差点竖起来,困神全没了,翻身跳下床榻,鞋顾不得穿,叫着李秾的名字便开门跑了出去。
入目处满是金灿灿的黄,银杏叶在太阳下闪着光,千万只蝴蝶似的飞在空中,纷纷扬扬扑了江芷满身。
有名少年,正在树下练剑。
长剑亮如银蛇,舞起来嘶嘶破风,无数落叶受剑气所带,随剑而飞,又被剑风所破,叶片顷刻一斩两段,浓烈的肃杀之气遍布树下。
见到李秾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江芷自然是喜不胜收,但她也隐约察觉到不对劲之处。过往她不是没见过李秾练剑,大多平稳轻快,走的一直是四两拨千斤的路子,倒是没少说她“剑气太沉,用力过猛”,容易被人瞧出破绽。
剑术状态如何,直接代表了习武之人的心境,她能感觉得到,李秾似乎有些变了。
戾气变得极重。
终于,练习完毕,练剑之人额头沁汗,轻喘粗气瞧向了门口的少女。
江芷扯出一抹笑,冲他道:“你醒啦?”语气极温柔灿烂。
李秾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去找山间清泉洗脸。
等人走了,江芷嘴角的笑意也一点点沉下去。
她回忆李秾方才抬眼看她的时刻,居然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精致细长,里面无论什么时候都清清明明的,仿佛永远不会被欲念所驱使。可她早已习惯的温柔沉静,却全然已经不复存在了,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戾气,以及望之便使人胆寒的杀意。
这还是她的李秾吗?
江芷跑去左丘行睡觉的小屋子,见他睡得沉,不忍打搅,便坐在跟前等人自己醒。
以至于小丘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刚睁开眼睛,对上的便是一对幽幽怨怨的大眼珠子,差点给他当场送走。
左丘行捂着胸口,欲哭无泪道:“不是……我说祖宗,你大早上不睡觉跑我这干嘛啊?杵在这跟个棒槌似的,傻不傻啊?”
江芷眨巴了下眼,语气丢了魂似的:“李秾醒了。”
左丘行“哦豁”一声,笑道:“好事啊,看来李公子的确非凡人也,寻常人再睡个三五天才醒也是正常的。”
但见江芷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坐好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他醒来欺负你了?”
江芷摇了摇头:“没有,我就是觉得他好像变了,变得有点奇怪。”
左丘行:“正常,我们平日里做个噩梦醒来还要缓缓呢,他可是差点被噩梦要了命,且等等吧,给他点时间恢复。”
江芷心事重重“嗯”了一声,道:“希望如此吧。”
李秾直至晌午才回来,全身上下湿漉漉,连发梢都坠着水珠,应该是将自己一整个洗了一通。
一尘不染,但周身气质越发冷冽。
说出来有点丢人,但这样的李秾让江芷有点不敢靠近。分明过去两人亲密无间,李秾中蛊期间江芷照顾他也是耗尽了心血,如今两个人都好好的,反倒半天无话。
吃晌午饭时左丘行插科打诨活跃气氛,说他在药人谷发现了一种绿色的大扑棱蛾子,觉得很稀罕,便写信给江芷讲,结果收到的回信却是江芷说李秾中蛊危在旦夕。他也顾不得研究大蛾子了,直接快马加鞭往信上的地点冲,好在如今一切相安无事,想来万物有灵,特地派出只大蛾子做指引。
江芷忍俊不禁,笑了两声。
李秾侧目看她一眼,眼里的阴郁越发厉害。
夜里收拾床铺,江芷动手将自己的那床被褥叠好,对默不作声的李秾道:“你身体还没好全,应当休息的舒服一些,就先睡在我这里,我和左丘行调换一下,他来这儿打地铺,我去他的屋子睡。”
李秾从鼻息里“嗯”了一声,漫不经心似的:“过去没见你有这么多讲究。”
江芷张口深呼吸了一下,道:“毕竟都老大不小了,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何况,夜间男女不可单独共处一室,是你教我的。”
她纯属鬼扯,无论是年纪还是规矩都不是让她远离他的理由,唯一的原因,是她觉得现在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很不自在。
兴许等回了临安就好了,她如是想。
抱起被褥刚走两步,江芷便听到身后传来倒吸凉气的声音,登时也顾不得被褥不被褥了,立马撒手奔回去察看李秾情况,见他手捂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心神不宁道:“怎么了?头疼吗?”
可等对方睁开那双清清明明的眼,她立刻明白自己是被骗了,气急之下使了七成力气照着李秾胸口就来了一下,凶巴巴道:“你有病啊!”
李秾大病初愈就挨了一下,闷哼一声道:“我若不装,你就要走了。”
江芷憋了一天的气直接就上来了,冷笑一声道:“不走留在这看你给我添堵吗?你自己品一下你今日整整一天的脸色。”说着甩手便要走。
李秾抓住她手腕硬生生将她拽回去,低头思忖片刻,反思道:“当真有那么严重?”
江芷别过脸去,没好气道:“别问我。”
李秾二话不说:“我错了。”
不然说当局者迷,他从醒来脑子里就不断回放梦中的片段,神志也几乎被恨意所覆盖,丝毫没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像换了个人。
江芷翻了个白眼,刚要叫他滚去睡觉,回过脸便见李秾头一低朝她凑了过来。
江芷下意识后退,腰却在这时被搂住了,顿时寸步难行。
“脖子上的伤怎么回事?”李秾问。
淡淡鼻息喷洒在她脖颈上,很痒,像羽毛挠,江芷汗毛直竖,奇怪的酥麻感从脚后跟一直蹿到后脊梁。
她咬了咬牙,恨恨道:“狗咬的。”
“这世上凡是美的东西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又能束缚着月光呢?”
——沈从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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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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