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没说话,表示默认,她目光颇为探究地瞧着陈渡,问道:“你的口音并不像北方土生土长的,难道也是南方来的?”
陈渡笑了笑道:“这世间哪还有南人北人之分呢,我祖籍中原,后在庐州一脉漂泊长大,如今北上赴金,不为别的,只为寻亲。”
江芷眉头一挑:“寻亲?”
这时左丘行已经将庙里的篝火生起来了,正专心致志察看老孙的伤势。
江芷在篝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浑身暖洋洋的,听陈渡娓娓道:“十八年前河南闹饥荒,我父母都在灾年里饿死了。那年我五岁,我姐姐十五,她为了让我们姐弟俩活下去,将我背在箩筐里去外地谋生,路上遇人牙子,我们姐弟俩都被卖了,从此便再没有对方的消息。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终于从当年的人牙子口中得知,当初她是被女贞人买了下来,若还活着,此刻应该现居金州。”
江芷听完,心中闷闷的不是个滋味,看着篝火抿了抿唇道:“希望你能找到她。”
陈渡倒一副很想得开的样子,身子往地上一仰,翘着个二郎腿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不管是否能和她团聚,这么多年下来,我是真的尽力了。”
整整十八年啊,养个孩子都能娶媳妇了。
这时陈渡话锋一转,看向江芷道:“我跟你说了我的名讳,也告诉了你我的身世,咱俩往后便算是朋友了。我北上是为寻亲,你北上是为什么?”
江芷顿了下,道:“找个朋友。”
陈渡咂舌:“这得多铁的友谊够让你来这种鬼地方犯险?你那朋友好生不识抬举,若是我,江姑娘一声令下,我陈某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肯定日夜不停的赶到你身边。”
明知这厮是在扯谎,江芷仍是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总共认识了不到一天的功夫,她不明白这姓陈的哪来那么多油腔滑调。
李秾的事情江芷不想跟外人多聊,便沉默着打算将话题带过去。
哪想左丘行包扎伤口的同时不忘护犊子,清了清嗓郑重其事道:“李公子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否则做不出不告而别的事情,我们与他风雨同舟那么久,这点信任还是有的。”
男人最懂男人的小心思,陈渡话里用李秾的不识抬举来彰显自己的马首是瞻,左丘行便暗里说他们三人相识的时日,意思大概是:“我们和他认识多久和你认识多久?你算老几啊在这里指手画脚?”
江芷无视这二人间的火药味,觉得男人的脑子多少都有点那个大病。起身拿干茅草在篝火旁铺了铺,卧上面和衣而眠,因挨着火,倒没觉得多冷。
范成阳和老钱本自告奋勇的要轮流守夜,被左丘行劝着睡下了,负伤之人切忌劳累,休息不好很容易引起伤情恶化。
正打算自己来,却在这时听到那道懒洋洋的小调子:“我来吧。”
陈渡乌龟翻身似的慢悠悠爬起来,走到面朝门口的位置,又慢悠悠坐下。
男人的友谊去得快来得也快,比如左丘行刚才还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现在就觉得此人还好,虽有几分流里流气,不过听他说他小时候的经历,许是连书都没怎么读过,养出这么副脾气性情,也不奇怪。
左丘行这般想着,躺下闭上了眼睛。
寂静中,月光穿过破败的窗子,洒满整个庙宇。
陈渡身处月光里,抬头看着窗外月亮,眼里的轻佻与戏谑一点点消失殆尽,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冷漠与孤寂。
仿佛天上星辰无数,他是唯一的看客。
次日,旭日东升。
江芷一觉醒来才知道昨夜一直是陈渡守的夜,见他顶俩黑眼圈困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便想让他上马车休息,反正几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又不会把他给卖了。
陈渡嬉皮笑脸,照旧一副吊儿郎当的死德行,强撑精神给江芷一揖道:“姑娘可想好了,我这人属粘糕的,一旦粘上就甩不掉了。”
江芷懒得跟他扯淡,眉头一蹙不耐烦上马:“爱坐不坐。”
陈渡连道“坐坐坐!”生怕抢不着似的爬上马车钻进车厢里。
老孙有苏醒的迹象,意识虽没有完全恢复,但断断续续咳嗽了几声,范团给他灌了几口水,好歹没吐出来,脸色好了一点,不似刚受伤时的死人白。
范团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能好好吃饭,臭小子平日里在家被他娘惯到挑食,现在一出来,发现干粮又粗又硬,就水吃都咽不下去,便宁愿饿着。
范成阳最见不得儿子这样的德行,扬手便要揍人,所幸被江芷拦下来,说再往前走应该有村庄城镇,到那时候好好吃顿饭未尝不可。
范成阳虽气到吹胡子瞪眼,但面对江芷总是不好发作,心中百般不明白,都是被亲娘十月怀胎生下的,怎么有的人就可以小小年纪扛起一家镖局?有的人半大小子了还在因为挑食而挨老子揍?
他娘的,越寻思越烦。
范团委屈巴巴缩马车里不再多说一句话,眼眶红通通的。
江芷至今没学会怎么安慰人,便就事论事道:“挑食确实是不对的。”
“我知道!”范团悲愤交加,看样子比韩信受胯/下之辱还憋屈,“可是他大可以跟我好好说话!他若又吼又嚷的不好好说,我就也不想跟他好好说了!”
江芷觉得有点道理,但青少年心理健康这块算是她的知识盲区,就算觉得有道理她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对父子间的矛盾,便干脆装死不说话。
范团见她不再跟自己搭腔,心里又紧巴巴的难受,便没话找话道:“如果江姐姐是我亲姐姐就好了,我就整天跟在你身后,省得天天挨我爹骂。”
江芷从鼻息里舒了口气,望着车窗外的景色道:“你爹对你严厉,是因为你是他儿子,他的全部期望都在你身上,爱之深则责之切。我对你温柔,是因为你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你若是我亲弟弟,恐怕我揍你比谁揍得都狠。”
说着便不可控制地想起江盼宁那小王八蛋,也不知道这么久过去气消了没有。
范团听完她一席话似乎想通了什么,眨巴两下眼睛,出车厢去试探亲爹还生不生气。
车厢内空出来一块,江芷正好舒展了一下身子。
刚伸完一个懒腰,她便听那个从上车便在闭目养神的家伙笑道:“瞧瞧,说实话得罪人吧,人家小孩都不愿意理你了。”
她瞥了陈渡一眼,没好气道:“我以为你睡着了。”
陈渡笑嘻嘻睁眼,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柔情缱绻,大喇喇盯着江芷道:“佳人在侧,在下若能心无杂念的睡着,当真是石头成精。”
江芷只感到头疼,“你要是再不好好说话,我就把你从车上丢下去。”
陈渡连忙倒戈,打着哈哈心虚道:“好好好,不逗你了。”
他侧过脸掀开帘子去看外面的景色,语气忽然沉稳下来,正正经经道:“说真的,我挺羡慕你们的。”
“羡慕什么?”江芷不解。
陈渡的目光像水一样,拂过外面开放的野菊花,已经光秃的树木,以及夹在枝丫间黢黑一团的鸟巢。
“有亲人,有朋友,有武艺傍身,能吃饱穿暖,如此几条加起来,便胜过这世道的绝大多数人。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还很年轻,摔倒了可以再爬起来,人生尚有无限可能。”
江芷听后轻嗤一声:“说得好像你有多老一样。”
不过这时候她正好想起来,这家伙貌似是说过自己二十有三来着,便一下子感到奇怪。并不是因为二十三便算“老了”,而是相比较于年龄,陈渡的模样实在不像二十出头的。
他个子不算高,在北方人里甚至可以断言是“矮”,但骨骼清朗,皮肤也异常细嫩,甚至比临安贵女们精心调出来的好面色还要优越几分。加上面白无须眉心一点红痣,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画上仙童。
不是不像二十三,而是压根不像个成年男人。
陈渡回过头对她笑道:“我只是长得年轻而已,还得多亏祖传秘方驻颜有加,我觉得咱俩有缘,二十两银子将秘方卖给你,价格公道童叟无欺,还买一送一免费看相一次,江姑娘意下如何?”
江芷:“闭嘴。”
陈渡:“好嘞~”
她调整了下呼吸,强忍住将人直接扔下去的冲动,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猜测这家伙来历不简单,这个陈渡根本就是个专注坑蒙拐骗的死算命的,十句话里八句都在扯淡。
时光飞逝而过,马车在风中不断前进,最终于傍晚时分途经村庄。
村庄里人家不多,到的时候正值饭点,炊烟寥寥可数。
江芷做事情历来敞亮直接,手里揣着银子挨家挨户请求留宿,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收留,还欢天喜地地好酒好菜供着,生怕伺候不周到似的。
左丘行拴完马,没着急休息,而是打算在外头寻几味草药。北方很快便要天寒地冻,找点好药材不容易,他准备多摘点,一部分给范堡主熬药,一部分囤着以后用。
开饭前,江芷见左丘行还不回来,便出去寻他。
天边残阳似血,两行鸿雁结伴而过。
左丘行手握两颗药草坐在地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的纠结。
江芷走过去问:“怎么了?”
左丘行抬头见是她,沮丧道:“这两颗药草,一种是化瘀的,一种是治风寒的,模样长得一模一样,气味也毫无区别,唯一不同的点是前者发甘后者发苦,我实在没办法分出来,看来得有劳你替我尝上一尝。”
江芷不带犹豫的,直接走过去各撕下一片叶子,咀嚼一遍后指着左丘行右手道:“这是化瘀的。”
左丘行便眼前一亮,赶紧将手里的宝贝收好,兴高采烈道:“好了好了,我都快饿死了,咱们快回去吃饭吧!”
走着走着,江芷的脚步蓦然停住,盯着左丘行后脑勺道:“左丘行,你是不是没有味觉?”
不同于以往开玩笑的语气,这一次的她异常认真。
左丘行的步伐逐渐慢下来,最终停在了与她一丈远的位置。
“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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