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道:“你过去吧,当心不要被人发现了,我要去前面一趟。”
陈渡坦白完自己的了,开始问她来王府干嘛,江芷当时脚步都已经迈出去了,闻言停了一停道:“找谢无垢。”
谢无垢这个名字对南梁人来说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似乎只活在大家的谩骂和诅咒中,谁也没有见过真人。
陈渡虽好奇江芷目的,但也不便在当前环境下刨根问底,只说让她注意安全,随后二人一个朝前一个朝后,各自出发了。
王府前院灯火通明,厅堂之大可容千人,里面燃有地龙,在座王公贵族推杯换盏,怀抱温香软玉,听的是丝竹管弦,看的是歌舞升平,不知道的以为到了江南富贵温柔乡,哪有半点北国冷冽。
江芷跟着倒酒的丫鬟们混入其中,眼观一众人放浪形骸,难以想象十二年前就是在这样一帮草包的带领下,女贞铁骑长驱直入破了汴梁城的大门。
怀中“八两”泠泠作响,江芷不露痕迹拿手扶了一下,抬头往高座上看,只见上面空空如也,根本没有赫连业的影子。
而这下面人数众多,不少女贞人还学汉族蓄发穿衣,一眼放去难以分辨哪个会是谢无垢,而厅堂外有重兵把守,不宜轻举妄动。
这时有名管事模样的人进来,走到最前面朝着众人行礼道:“王爷尚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毕,各位大人随意吃喝,无须拘泥。”
他这话说得多余,因为底下人明显没有一个是整装等待的,甚至有些因为喝得太多而仰地大睡起来,呼噜声快要将房顶掀翻。
江芷假装好奇,问其他丫鬟哪个是谢无垢,小丫鬟替她瞧了半天,最终迟疑着摇摇头道:“谢大人似乎并不在这里。”
听这样一说,江芷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了意义,干脆趁管家出去,自己一道跟了上去。
外面天寒地冻,月影婆娑。
江芷脚步轻软,出了厅堂一路跟到后宅书房外,随便找了棵大树打掩护,看管家进去又出来,估摸是特地回来复命,接着便去忙手头杂事了。
在树后面容易被发现,书房旁有间耳室,她目测了一下高度,趁四下无人,三下五除二攀了上去。
赫连业在这里面是确定无疑的了,如果谢无垢不在外面,就有很大的可能性也是在这里面,她只管等着,不信里面的人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了两名男子。
其中一名大约四十岁上下,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身上穿着女贞传统服饰,络腮胡从唇上蹿到耳后根,左耳上坠着一只极大的红宝石耳环,从头到脚金碧辉煌,暴发户气质十足,看人时眼睛里总透着股油腻腻。
另一人全身上下都罩在一件极大的斗篷里,开始看不清长相,但见他腰背笔直,江芷以为会是个年轻人。直到那人忽然一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她才发现是名面容苍老的中年人,五官没什么太显眼的地方,唯左脸上一道十字形的刀疤格外狰狞可怖,加上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江芷居然下意识心惊肉跳了一下。
不过所幸对方并没有发现她,仅仅是瞧了一眼,便与旁边的胖子交谈着往马厩方向走了。
外界传闻谢无垢是副瘦削挺拔的身材,首先可以把这个胖子徘徊在外,排除完胖子,江芷便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穿斗篷的中年人身上。
不知怎么,她觉得这个人也不是。
谢无垢好歹北越二品大员,打扮得跟个贼一样来拜访摄政王,实属不应该。而且从没人说过谢无垢脸上有疤,还是十字形的。
江芷有些想不明白,等了一会儿见书房不再有人出来,她也就不继续耗下去,一个翻身跃下了房顶。
厅堂找不到谢无垢,书房也没有,江芷忽然怀疑谢无垢根本没有来赴宴。
她怀揣着这个猜测重新往前面走,途中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汗毛立即竖了起来,转身便是一拳!
幸亏陈渡反应快猛地蹲了一下,举手便道:“是我是我还是我!”
江芷松了口气,问:“找到你姐姐了吗?”
陈渡沮丧地摇了摇头,同样问她:“找到谢无垢了吗?”
江芷同样摇了摇头,两人相对无言。
“可就这么走了,我有点不甘心。”陈渡道,“女贞王族子嗣并不兴旺,何况当初打仗还死了不少,如今除了赫连业手上能纹狼头,我想不出来还有谁会是第二个人。”
江芷没那么纠结,直接提议:“那就再留下观察观察,正好我也要弄清楚谢无垢今晚到底还会不会来这里。”
赫连业毕竟当朝摄政王,他宴请群臣,但凡脑子没点毛病的都会赴宴,谢无垢身为汉人,本就在朝中举步维艰,再得罪赫连业,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可如果他宁愿冒着被排挤的风险也不来赴宴,又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江芷不愿再多想,和陈渡一块回到前院接着装大尾巴狼。
不曾想这一回去便发现了许多妙事。
江芷原先还觉得那些王公大臣喝醉酒便就地呼呼大睡很不像话,没想到赫连业久久不来,那些喝醉的人竟又讪讪爬了起来,聚到一块低声讨论着什么东西,头脑语气一个赛一个的清醒,毫无醉酒之态。
陈渡笑了,低声对江芷道:“瞧瞧他们,都不等别人戳穿,自己就装不下去了。”
江芷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装醉?”
陈渡一双桃花眼弯着,里面透着股不怀好意的狡黠:“八成是拿不准赫连业究竟想对他们做什么,便想装醉一了百了,哪想到赫连业根本没露面,他们纵使装得烂醉如泥,又有什么用呢。”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位久不露面的摄政王把道家那套“无为而治”拿捏出了精髓。
江芷站的位置在宴会中很不起眼,基本就是当个摆设,既方便了她和陈渡说话,也不影响她听到各大臣间的窃窃私语。
她听到,他们在谈论钱万户的死。
北越如今病入膏肓的老皇帝其实是偏向主和派那一方的,说来讽刺的是,当初叛国投敌的钱万户和谢无垢,都是主和派中的重要人物,谢无垢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纵使深受皇帝宠信,朝中诸多大臣也指望不上他。而皇帝病重久不见人,朝中大小事务皆由赫连业一人说了算,众臣若想传达什么消息,只能通过身为内侍的钱万户。
可现在钱万户已经死了。
隔着美酒佳肴,江芷都能感受到那些人的不安。
嘈杂声中,只听门口方向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咳嗽,动静大到盖过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
霎时间群臣鸦雀无声,纷纷站起来转过头去,单手扶在胸前行女贞礼,齐声喊道:“王爷万安!”
江芷循着声音望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满头编发,从发际编成细小的一条条,再在头顶扎成一股,直垂到肩膀位置,发尾坠有各色辟邪彩珠,走起路来带起一阵哗啦脆响。
编发下,是一张瘦削坚毅的面孔,两条眉毛黑浓如墨,牢牢压住两只窄长的眼睛,镶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即便面无表情也隐隐让人发怵。
江芷以为这大名鼎鼎的摄政王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配上一嘴络腮胡,举止粗枝大叶,说话嘹亮爽利。
没想到他竟只是三十出头的模样,没有臃肿发腻的身体,反倒高大伟岸,离很远都能感受到那股长年大权在握的威慑力。
然而最引她意外的,是这人身上没有武将该有的凶蛮直率,反而由里到外充斥着奇怪的压迫感,有点类似……阴鸷。
赫连业在参拜声中缓步入内,身后跟着若干护卫,及一个臃肿华贵的大胖子。
江芷看到胖子右耳上的红宝石,确定他就是从书房里出来的那一个。
但那个面上有十字疤的男人却不在这里。
陈渡注意到江芷在看到那个胖子时下意识蹙了下眉头,便问:“怎么,你见过他?”
江芷道:“算是不久前才见过,他给我的感觉不太舒服。”
“舒服就怪了。”陈渡也皱了眉,眼神里有难掩的厌恶划过,“这人名叫阿史那托,是赫连业搜刮民脂民膏用的钱罐子,商政两吃,人脉广到无法无天,日常出行比皇帝老儿架子还大,南梁刺客楼里暗杀名单被提到最多的就是他,简直人人得而诛之。”
江芷:“因为他鱼肉百姓吗?”
陈渡冷笑一声:“鱼肉百姓的狗官那么多,能被刺客楼追着杀的也就他一人了。”说到这里陈渡顿了下,似乎在思量这话跟江芷说合不合适。
终是道:“因为他是色鬼托生,尤其爱祸害年幼的孩子,但凡被他看上,不管什么身份背景的男孩女孩,都会被他弄到府中玩弄致死,每年开春雪化之日,阿史那托府邸外尸骸遍地,无一不是幼童的尸骨。”
江芷胸口排山倒海,再看一眼那浑身油腻的大胖子,突然非常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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