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头发丝儿不愿意动一下,懒懒洋洋道:“悉听尊便。
李秾上前坐在床沿,将她肩头的衣料往下拉了拉,露出那处狰狞淋漓的箭伤,应是洗澡时被水泡了的缘故,原先结的痂又重新软下去,看着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别说是寻常人,就算是武林高手也该哭爹喊娘了,他不知道江芷到底是有多心大,能放任肩上就这么恶化下去。
也幸亏是在冬天,如果是在夏天,这么折腾法儿,伤口肯定会溃脓生疮,到时候可就不是上上药那么简单了。
李秾先是用干燥的纱布将伤口上多余的水都轻轻浸干净,说:“要是疼,就说一声。”
江芷“嗯”了一声,许是困的缘故,调子又柔又软,像只小爪子在人心上挠。
李秾专心致志给她处理伤口,之后上药,包扎,一气呵成。
换完前面的,李秾转眼去看跳跃的烛火,愣了会儿神,才对江芷说:“翻身。”
江芷也是在这时候才想起来,哦对,自己前面好像也有箭伤。便泥鳅似的打了个滚儿,正好正面朝上,眼皮不带掀一下。
后肩对应的,正好是胸前。
李秾神色不变,该怎么做怎么做,就是上药时指尖有些发烫。
江芷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衣襟被人整理齐整又系好,睁眼一看是李秾准备走,本不讶异,不过注意到对方的面色,心里有几分担忧。
“脸怎么红成这样了?”江芷扶榻起身,手背贴在少年郎的额头上,“嘶,好烫,李秾你不会得风寒了吧?”
离回临安还有些距离,她最怕的就是路上有人生病,不过人睡眠不足脑子就容易转不过来弯儿,江芷似乎忘了他们三个人里有两个人是郎中。
烛火葳蕤中,李秾抓住她腕子,将那只略带凉意的柔荑从自己额上挪下来,定定看着她,喉结滚动了一下道:“得没得风寒,我不比你清楚?”
江芷恍然大悟,懊恼地抽回手拍了自己的脑瓜一下,自嘲地笑着说:“瞧我!”
李秾不再多言,嘱咐了她句:“夜里盖好被子,手冰凉”。便起身离开了江芷的厢房。
江芷在李秾走后简单漱了漱口,躺下便呼呼大睡,心无杂念,别提有多香甜。
与之相反的,李秾回到自己房中却无半丝困意,站在窗口吹了半宿冷风才把那股子不该蹿起来的邪火压下去,到床上躺下一闭眼,得,冷风白吹。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少女身上的体温,温润柔软,但足以灼伤他的魂魄。
李秾在黑暗中无奈地笑了下,没想到自己没因为练功走火入魔,倒是快被江芷逼疯了,当真医者不自医。
次日天刚亮,鸡鸣东方。
江芷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伤口好了不少,动作也比原来敏捷,可见休息的必要性。
吃早饭时聊了几句天,左丘行说她那身从土地奶奶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容易犯冲,安排店家帮忙准备了些福金纸,吃完饭就出去找了个空旷的地方,连带衣服一并烧了。
江芷换了身掌柜夫人的衣裳,颜色对她这个年纪来说有些老气了,不过她向来不讲究这些,有得穿即可。
昨个夜里到现在,他们仨好好休息了一回,两匹马也好好休息了一回。饺子也不知跟李秾遭了些什么罪,跟饿死马投胎似的一直吃,草料吃了包子的整整两倍,临走时还勾着头吃,被江芷揪着耳朵教育了一番。
她倒不心疼那点草料钱,只是觉得马大抵也跟人一样,饿久了乍一吃多便容易积食难受,对身体全无益处。
等和饺子和解,她回过头一看包子,发现身后不知何时被系了个车厢,敦敦实实的,看着倒挺挡风。
想来是出自李秾手笔。
江芷乐得清闲,正式上路时天才刚亮,她正好躺进去睡个回笼觉。
三人沿着官道一直往南出发,途经诸多城镇,中间走走停停歇了几次,终于在腊月十四当天到了临安。
晌午,天阙大街。
相比冰天雪地的北方,临安城的冬天明显温和得不像话。大街上的人虽也身披斗篷拿手捂,但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全然没有瑟瑟发抖的畏缩状,风吹在脸上也不像拿刀割,树依旧绿花依然香,枝头照样有鸟儿叫喳喳。
江芷下马车前把身上的厚氅裘衣全脱了,跳下往十二楼跑时不忘回头对李秾道:“我先回家看看!你别忘了代我向李叔问好!”
看她活泼自在的跟个小黄鹂一样,李秾左丘行的心情也不觉大好,左丘行素日便好奇李秾医术是谁所传授,如今有机会见到其父,心情不免憧憬,激动地搓着手道:“我要不要带些礼物?”
虽说这样显见外了些,不过头回上人家哪有不送礼的。
李秾瞟了他一眼道:“还有什么比我的性命更大的礼?”
左丘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李秾是在说昔日帮他解蛊毒那事儿,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感到熨帖。
十二楼和东三巷本就只隔了一条街,江芷到达十二楼的时候,李秾左丘行也刚到落木斋。
深冬时节容易着凉,得风寒的人自然就多,二人下马刚推门进去,便看到满院排队拿方子的病号,以及蹲院子角落百无聊赖捅蚂蚁窝玩的江盼宁。
小屁孩听到开门声,只当是又有人来看病,头也不回地继续用小棍戳蚂蚁洞,戳翻了就再踩平,简直把“闲得蛋疼”四个字写在了后脑勺上。
直到李秾清了清嗓,江盼宁被动静所扰,扭头看了一眼,开始没反应过来,接着瞪大眼睛愣了好大一下子,才“噌”地弹起来道:“李大哥回来了!”声音又响又亮,引得满院子人侧目,连堂中也听得一清二楚。
江盼宁两眼放光,迅速往李秾身边的人扫了一眼,发现是个陌生男的,心情便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瘪下去。
李秾看出他的神情变化,便说:“你姐先去十二楼报平安了,等会过来。”
左丘行目瞪口呆指着江盼宁“嗷嗷”半天:“这位就是……就是阿芷口中的那位……”
那位不成器的傻弟弟。
没等左丘行公鸡下蛋似的嗷嗷完,江盼宁已经旋风似的跑出了落木斋。
至于去哪儿,想都不用想,肯定十二楼。
李秾把视线从江盼宁背影上收回来,回过头正好对上了正在檐下站着的李决明。
几个月不见,老父亲的两鬓又白了些,像寒霜落在乌木上。不过面容依旧干净得体,没有多少疲惫沧桑的感觉,精精神神的,右手握笔左手拿册,明显是在写药方时冲出来的。
听到李秾叫了声“爹”,李决明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抹了把眼角沁出来的泪花子,抬胳膊冲李秾招了招手道:“别干站着,进来帮忙。”
左丘行没想到李秾回到家就要干活,正幸灾乐祸捂嘴偷笑,只听李秾忽然道:“爹,我这位朋友也是学医的。”
李老爹:“那正好,一块过来帮忙。”
左丘行:“??”
与此同时,十二楼内。
江芷正在后院跟林婉婉说这一路都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在耳畔。
抬头一看,是江盼宁。
臭小子几个月不见就又长高了不少,九岁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高大概一天一个变化,江芷乍一看差点没认出来。
林婉婉整张小脸红扑扑的,显然正在兴头上,见江盼宁跑来,便招手道:“正好,快过来让你姐看看你!”
江芷侧过脸去下巴一扬,嘴里嘟囔:“谁稀得看他。”
林婉婉拿胳膊肘顶了她后腰一下,显然是怪她多说。
江盼宁一路跑得飞快,喘半天才让呼吸平稳下来。他的脚步往前挪了挪,活似踩在冰面上的谨慎,原本张嘴想说话,结果发出的却是哭声。
这一哭把江芷和林婉婉都吓得不轻,尤其江芷,她也不等小屁孩走过来了,小跑过去给江盼宁抹泪道:“怎么了你?谁又欺负你了?吴波那小子?还是哪个混蛋二世祖?”
江盼宁嚎得脸红脖子粗,哭到一抽一抽地说:“我以为……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江芷心一酸,语气柔了几分,无奈道:“我是去走镖了又不是离家出走,怎么会不回来?”
蓝天白云下,江盼宁哭得更厉害了,泪珠子黄豆粒大小,接连不断从眼眶里往外滚,他也顾不得擦,吞着口水对江芷磕磕绊绊道:“阿姐,我以后不朝你发火了,我听话,你别丢下我。”
小孩子心里哪有那么多的曲曲绕绕,当初他头天对江芷嚷嚷完,第二天江芷就不见了踪影,别管大人们怎么跟他说他姐是去走镖挣钱去了,他都觉得姐姐肯定是被自己气走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加上后来三个人出去只有董生回来,江芷仍然杳无音讯,他就彻底坐实了自己的猜想——姐姐真的不要他了。
江盼宁狗屁不通却也清楚,爹娘已经死了,如果姐姐也下落不明,他就彻底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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