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均州城起大雾,空中漫下细雨如丝,雾气雨丝纠缠交错,掩住大街小巷。
街上人迹稀少,唯有燕子三两只穿雾而过,轻巧落在客栈前的柳树上,抖抖身子梳理羽毛。
江芷靠在窗口,顺手拿了半块糕点伸向窗外,看树梢上的燕子叽喳啼叫。
左丘行正在旁边狼吞虎咽一碗竹笋肉丝面,在朗月阁待了有小一个多月,力气都快给饿没了,现在看见米面比看见他爹还亲。
叽喳声忽然响在耳畔,左丘行抬头,看到江芷手腕跳来一只小燕子,正在探头啄她掌心的糕点。
“我从醒来就没怎么见你吃过东西,”左丘行道,“这样可不行,多少吃点吧。”
江芷看着外面雨丝,目不斜视:“没胃口。”
李秾天不亮就动身赶去临安了,也不知道此刻到了哪里,路上的雨大不大。
江芷越想越恼得慌。
左丘行看出她在想什么,对她说:“临安离均州说远也不远,李兄武功高强,路上肯定无人敢拦,你且将心放回肚子里,静候他回来便是。”
这句“说远不远”真是纯属宽慰的话了,事实上临安和均州几乎隔了小半个南梁,即便抄最近的路用最快的马,来回也要接近半个月之久。
这半个月里,莫说李秾,朗月阁会发生什么变故江芷都不能保证,所以她选择留下观望。
雨中的空气清凉湿润,江芷吸了一口,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影响身边人的心情,便回答左丘行:“知道了,我没事。”
七日的午后,临安城中一匹白色骏马飞驰而过,穿过人流熙攘的天阙大街,直奔兵部尚书府。
少年利索下马,因脸上皮肤被假面具遮了几十个日夜,面色较之前更为苍白,眉间沾着路上未消的露珠,清冷到令人不敢逼视。
他朝着朱色大门一拱手:“草民李秾!奉十二楼大当家江芷之命!求见兵部尚书!”
府中庭院森森,门房先上报管家,管家又迈着小碎步找到主君,如实奉告:“十二楼的人在外头叫门,说要求见您。”
江南即将迎来梅雨季,顾琼抱着盘棋子在园子里享受所剩不多的大好阳光,想也不想道:“不见。”
管家面带为难:“那孩子看着挺着急的,而且说是有十万火急之事。”
顾琼舒展了下身子,对着棋盘目不转睛:“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打扰我下棋,不见。”
管家得了命令,退下前去转告。
距离棋盘不远的梧桐树下,歌姬轻抚瑶琴,正在柔声吟唱一首民间小调,调子轻快灵动,歌词多为赞扬山水之神,颇具野性,与华丽柔婉的汉家乐曲大为不同。
顾琼手握棋子,面对棋盘上的楚河汉界,浓眉紧皱,仿佛分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自己,一个杀伐果断壮志凌云,一个老谋深算运筹帷幄,两个都是他,又两个都不是他。
一声剑鸣传来,歌姬受了惊吓,琴弦崩了一根,不过见顾琼面不改色,歌姬也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用着残弦继续弹奏了下去。
伴随府兵几声痛呼,以管家为首的护卫团团挡在顾琼跟前,老管家痛心疾首,指着少年便骂:“当真竖子无畏!老朽既已经对你告知我家大人今日有事不见客,你就该识相尽快离开,安能持剑硬闯!”
李秾扫了眼棋盘跟前的人影,不痛不痒道:“所谓有事,就是躲在园子里下棋?”
管家气急攻心,指着他又要张嘴大骂。
这时顾琼站了起来,随便接过条帕子擦了擦手,扔掉时说:“行了,都下去吧,我和这位李公子单独谈谈。”继而又指着树下正准备起身的歌姬,“你不用动,接着弹你的。”
众人俯首告退,如此,园子里便剩下一老一少,一女一琴,以及棋盘上的红黑两军。
李秾开门见山:“均州朗月阁与邪魔勾结残害良民,保守估测起码有几百名孩子死在了他们手里,不能不管。”
顾琼哼笑一声:“这种事你不上报京兆府,跟本官说有什么用?”
李秾顿了顿,道:“京兆府不信我说的话。”
如江芷预料的那般。
顾琼反问:“本官便会信?”
李秾:“信不信对我不重要,因为事情真不真对你也不重要。”
当初能“无中生匪”虚假剿完还大着胆子进宫领赏的人物,他会在乎百姓真死假死?门派是正是邪?自然是不在乎的,重要的是江湖帮派一旦背上作恶的名头,他们朝廷就能名正言顺替天行道,名正言顺的将金银财宝占为已有。
朗月阁名头不大,但油水绝对足。
顾琼抬眼瞥了下李秾,抬手示意棋盘对面的座椅:“先陪我下上一局,再说管不管的事儿。”
李秾看了眼棋盘,实事求是道:“我不会下象棋。”
顾琼率先坐下:“那是自然,象棋杀气太重,你老师想让你做君子,只教过你围棋。”说完抬头,看着那少年微笑道,“倒也不算难学,坐下,本官教你。”
李秾眉毛跳了跳,眼里闪过古怪的神色,但没多说,只是坐下。
顾琼手把手教他认棋,告诉他象棋的规则,以及如何判断输赢。
“象棋玩的就是杀王,谁把对方的将或者帅吃了,谁就赢了。”顾琼看他,“怎么样,敢么?”
李秾拿起面前一枚红棋,目观棋局:“有什么不敢。”
顾琼:“刘邦项羽那套故事咱们平日都已经听腻了,今日换一个。”
晌午阳光灿烂,顾琼眯了眼睛,身体往前倾了倾道:“北越灭齐的故事听说过吗?”
李秾的指尖在这刻凝固住,神色一僵,吞了下喉咙道:“听说过。”
“那就好办了。”顾琼说,“你是齐太/宗,代表中齐,我是赫连广,代表北越。既人死不能复生,那就由你以太/宗的名义,好好同我决一回胜负吧。”
梧桐树下,歌姬的声音悠扬动听,幽幽袅袅传到李秾耳朵里,却让他额头出了一层细汗,睁眼是棋局,闭眼是哀鸿遍野,血流入渠。
几番厮杀,李秾初生牛犊不怕虎,轻巧占了上风,而在面临即将满盘皆输的情况下,顾琼以一卒之力深入敌营,居然一举吃掉了他的“帅”。
李秾平复了几下呼吸,手垂下道:“我输了。”
顾琼问:“为什么输?”
李秾:“技不如人。”
顾琼摇头:“因为你大意。”
“我告诉你象棋最主要的是杀王,所以你全神贯注在敌方的将领身上,殊不知兵才是最该忌惮的存在,因为它什么棋子都可以吃,而且一旦前进,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一局结束,顾琼把自己的“卒”收回来,“帅”还到李秾手里:“下回当心点。”
李秾扫了眼棋子,将其放下,直视顾琼道:“其实你料到我会硬闯进来是吗。”
顾琼嗤笑一声:“闯进来说明你急,急就说明你确实有大事,若连我这区区尚书府都不敢闯,你再急能有多急?”
李秾不语,别过脸去。
顾琼抬手,歌姬会意,立刻抚平琴弦不再弹奏。
顾琼站起来:“走吧,去京兆府借两个人用用,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从军中调人。”
李秾这时候方有几分精神,起身拱手:“多谢大人。”
顾琼掸了掸衣袖上的浮尘,看李秾兴高采烈地去门口等待自己,步伐都比来时轻快许多。
语气暗含几分无奈道:“这臭小子。”
江南再逢梅雨季,整个南梁都被殃及池鱼。
江芷在均州等了多久,雨就淅淅沥沥下了多久,掐指一算,小半个月快过去了。
小客栈的老板娘挺喜欢这名远道而来的姑娘,每日给他俩的吃食都比别的客人精致,在前面忙时得空了就念叨:“我若以后生个女儿,长相能有江姑娘一半好看就好了。”
左丘行笑着接话:“光好看可不行,身手还得好,否则容易遭人惦记。”
可不是吗,就江芷整天没事靠窗口看个鸟,都不知道无形中引了多少人进来插科打诨,也是为难这个地僻人稀的小地方了。
不过江芷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她一旦发呆就容易到忘我的境界,别说身边人多了几个,就是天塌了也得左丘行拽着跑。
半个月时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秾那边若进展顺利,现在也该快赶到了,她有的是耐心等他回来。
但有一件事情等不得。
朗月阁,又要到考试的时候了。
每考一次试,就说明七层塔顶端又会搬进一批新的弟子,后面的密林又会多上数不清多少条的冤魂。
而她这个知晓全部真相的人,除了每天在这里发呆喂鸟,什么都干不了。
这不是她想要的。
半夜,左丘行打着哈欠起夜去茅房,刚出房门就撞上了一身夜行衣的江芷。
左丘行目瞪口呆,内急顿时也没那么急了,眼睛上下扫了遍她那一身打扮,语气见鬼似的:“你这是……干嘛去?”
江芷面不改色:“去朗月阁,搞出点大动静,把他们的考试毁了。”
左丘行面皮子一抽,缓缓道:“这个大动静,具体是指?”
江芷摇头:“没想好,到了再说吧。”说着就要抬腿离开。
左丘行一个狗啃泥趴下,抱住江芷小腿便嚎:“还他娘到了再说吧?你当那里是十二楼后花园呢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姑奶奶你一剑捅死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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