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狸爹语气很沉,像深山古刹里的钟鸣。
江芷捏着鸡肉的手顿住,些许不解看向老头。
天际残阳如血,山谷被笼罩在一片赤红的光辉之中,连人脸上的绒毛也跟着发起光。
而老头的脸始终深埋于斗笠之下,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说:“你若把它喂惯了,它便会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好的。”
江芷顿时了然,抿了抿唇没说话,手缩了回来,目光落在指尖没喂完的鸡肉上,心情说不出来的闷。
往前十里便是徽州,到了徽州便是到了明教眼皮子底下活动。
往年里明教在徽州很是横行霸道,不仅践踏百姓,县太爷的后院也照闯不误。后来新教主上任,教规新添不少,对手下的管制也严了许多,众教徒无事不得外出,即便有事在外,行事风格也收敛不少,近两年称得上“风平浪静”。
目的地就在眼前,常思川反倒有些踌躇。
他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进城潜藏起来,打探完消息再作打算,二是一鼓作气往南去,直接攻上光明顶。
他这边正在纠结,江芷替他拿了主意:“人多了出去活动容易暴露,你们找地方藏着,我们仨把那俩送徽州衙门去,顺便打探打探明教的消息,到时候信鸽联系,切记不要轻举妄动。”
小虎大牛兄弟俩哀求了一路,见到头来还是没逃过送官的命运,这会子正抱头哀嚎。
江芷被吵得脑仁疼,眼刀一飞不耐烦道:“再嚎我就地把你二人宰了。”
哥俩顿时偃旗息鼓。
不料安静了没眨眼功夫,“嗷嗤”一声嚎得更厉害了,还边嚎边嚷嚷:“蛇!有蛇!”
江芷冷嗤一声,心道不就是条蛇,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直到转头一看,一眼下去直接从头皮麻到了脚后跟。
不是一条,也不是两条,而是无数条,密密麻麻的蛇虫鼠蚁扭着身子朝他们一群人奔命而来,场面壮观到令人七窍生烟。
关键是,这群玩意的移动速度还快到离谱,当江芷听到身边传来第一声尖叫的时候,那些五彩斑斓的大长虫就已经即将游走到她脚尖了。
她的脚想让她跑,她的手想让她拔剑,但不妨碍大脑选择直接死亡。
惊心动魄之际,李秾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江芷身后,扯过她已经僵化的胳膊,拦腰将整个人抱了起来。
左丘行魂都快刺激飞了,左顾右盼没地方上,最后蹿起来一跃跳到了李秾背上,两只脚快缩到了大腿根。
小李前头抱一个,后头挂一个,普度众生的菩萨都没他忙。
江芷意识回来,眼睛一瞪扯住李秾的脸就咆哮:“傻子!谁让你把我抱起来的!你跑啊倒是!你中毒死了我怎么办!我回去怎么给你爹交代!”
眼睛都给气红了。
因为手还托着江芷腰,李秾不能腾出手把脸上的爪子扯下来,只能叹了口气说:“傻子说谁是傻子?你自己低头看看。”
江芷低头一看,只见地面上干净如初,哪还有那些蛇虫鼠蚁的影子,连李秾的鞋面都与原来一样,没有多出来半个窟窿。
她不可置信:“那……刚刚那是……”
难不成是她眼花了?那也不可能啊,她一个人眼花就算了怎么会所有人都眼花。
“人家就过个路。”李秾说。
天际的最后一缕光芒倒映在他眼睛里,使得他的眼睛比白日里还要亮,只是亮得柔和,对视上时感觉身体像被一团云彩包裹。
在李秾的眼睛里,江芷看到了温柔、耐心,以及兵荒马乱的自己。
她匆忙从李秾身上下来,别过脸犯郁闷:“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目光一转,不由自主便锁在了蛇虫鼠蚁奔出来的林子方向。
左丘行还缩李秾背上瑟瑟发抖,边抖边嘟囔:“硫磺硫磺……下回出来不带银子也得带硫磺……”
李秾把勒脖子上的胳膊一扯:“行了,睁眼吧。”
左丘行摔了个惨烈的屁股墩儿,终于发现比长虫更危险的是他李兄。
忽然遇见这种场面,所有人都跟做了个噩梦似的,里外检查了三遍身上有没有受伤,确定没有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常思川为了安抚众人,随便捡了个由头说:“梅雨季处处燥热,有些毒物喜阴凉,咱们应是正好碰上它们搬家了。”
霍无涯心有余悸,顺着心口窝喘粗气:“太吓人了,我是一刻不愿在这地方待了,反正歇也歇好了,常公子你看,不如咱们继续赶路吧?”
常思川的眼角余光落在了江芷的背影上,他想到方才她被毒物惊吓住的模样,点点头说:“好。”
就在众人收拾整齐准备走出山谷,江芷却忽然一转身,冲着蛇虫鼠蚁出来的那片山林,抬腿毅然决然跑了进去。
众人愕然,常思川更是直接扬声问:“江姑娘!你去那里干什么!”
但江芷似乎很焦急,回答都顾不上回答,一门心思往里冲,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重重树木之中。
李秾对左丘行交待一句:“你跟他们一起,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跟我们联系。”
说完便朝着江芷消失的方向追过去了。
左丘行本来“奥”了一声,随之一拍脑门反思道:“不对啊!凭什么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上次把我丢下的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呢!”
寻思完同样拔腿追上去:“等等我!我也去!”
留下一堆大眼瞪小眼的大哥小弟。
二师兄胆儿肥提议:“要不……咱们也进去看看?”
常思川是不想掺和无关之事的,但既然江芷进了里面,那就无论如何都与他有关了。
便一点头。
霍无涯面皮子一拉:“要去你们去!我不去!刚才里面出来那么多蛇虫鼠蚁,眼下里头不知还猫着多少呢,弄不好活人进去了连骨头渣都不剩,我坚决不去!”
常思川没强求,和颜悦色道:“不愿意的就在外面等我们出来。”
只见哗啦啦就地坐了一大群人,可见大家都是没个大事不乐意冒险的。
到最后进林子的,就只有常思川和他的同门师弟、二师兄,以及几个好奇心胜过求生欲的江湖愣头青。
这些人要么功夫高要么胆子肥,敢进去都不稀罕,唯一一个异数,是抱着猫打了半天坐的老狸爹。
老头到哪都不动如山,除了江芷跟他说话他偶尔能应上一句,其余时间都安静地仿佛没有这个人,连刚才毒物过境,他都眼皮不带掀一下。
肥猫趴在主人脖子根,睡得格外香甜。
临进林子,二师兄瞥了老头一眼,嗤之以鼻:“您老等会可当心脚下,可别人没找着自己先没了。”
常思川皱了眉,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漆黑幽静的树林,说:“安静。”
二师兄哼了一声,不开腔了。
他们并不知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比毒物还要恐怖百倍的存在。
树林中,伸手不见五指。
外面的雨停了,林子里的雨却没有停。
那些残存在枝叶上的鱼珠时不时砸下来一滴,冰冰凉凉的,浇熄了鼻尖的温度。
江芷能认出李秾的脚步声,但环境使然,她的心容易不自觉提起来,稍有风吹草动剑便出鞘。
“是我。”李秾把横在脖子上的剑刃拨一边去,“二话不说拔腿就跑,谁惯的你?”
江芷反手就把他嘴捂住了,极力压低声音道:“别发出动静,会被发现。”
与其他练武之人不同,江芷的手很软,因为不是打小练剑的,掌心也没有那一层薄茧,嫩得能掐出水。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李秾很想咬一口。
好在忍住了。
树林里太黑了,太阳下山了,月亮还没起来,江芷基本什么也看不见。
其实李秾来的正好,可以当她的眼睛。
既然不让说话,李秾就在江芷手心里写字。
指尖在她掌心那块嫩肉上来回剐蹭,横平竖折,一笔一划很是认真,字迹一如握笔般端正,若指尖蘸墨,描摹的是宣纸而非江芷的掌心,这几个字弄不好还能装订摆设。
却勾起江芷一阵战栗。
痒,太痒了。
她想把这姓李的手打掉,不准他在她手心里继续造次,但转念一想二话不说拔腿就跑确实是她不对,便耐着性子等李秾。
李某造次结束,写下的是:“原因。”
肯定不是江芷没事找刺激,虽然以她这个性格也不能保证就一定干不出来。
掌心里难耐的痒意结束,江芷的心平静下来,一边留意身边的动静,一边思索怎么一针见血的跟李秾说明白。
常思川说毒物过境是因为搬家,傻子才信。
因为那些大长虫大耗子游到江芷跟前时,哪怕当时她脑子一片空白,在那瞬间她也能确定,那些鬼东西虽然长得奇形怪状,但身上有一种东西却是共通的,就是“害怕”。
不是搬家,而是在逃命。
这林子里得是有什么,能让毒物们感到害怕,甚至怕到当天跑路。
江芷也伸出手,在李秾掌心仔细勾勒,一板一眼描绘出一个字——
“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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