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家是武林大族,世代子弟皆为人中龙凤,即便与朝廷起了冲突,对方也要让其三分薄面。
据说公孙家的嫡系小姐满月之时,流水席大摆了七天七夜,朝廷与江湖这两股势不两立的力量,居然在那天能够平心静气坐在一桌,共贺公孙家主弄瓦之喜。
这样的家境背景,更不提年差两岁的亲兄长还是日后七杀门祖师爷,公孙家的小姐若能平安长大,合该是个一生享福的命,外头的风雨再大,半点淋不到她身上。
“可惜上天没有好生之德。”
大漠中最小的风也能卷起黄沙,风带沙子拍在门板上,时不时传来下雨似的哗啦声。
百晓生用折扇指着江芷的胸口,道:“先天不足,就是人身体里该长的东西没有长全,若放着不治,硬活也活不了多久。”
江芷:“公孙家不是很厉害吗?既然连药人谷的老谷主都能结识,那为什么不把自家女儿的病治好。”
百晓生轻舒口气,扇子放下,舞着手势给江芷解释:“这个病呢,你靠喝药针灸是没用的,就只能开膛破肚,而且还得是趁孩子小的时候,一次还不一定能治好,弄不好得多开几次。要是不治,孩子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治呢,过程中但凡有点差错,命便交待了。你说你要是小孩的双亲,你能坚定不移地选择开膛破肚吗?”
江芷沉默下来。
百晓生:“当初公孙家主和夫人便面对着这样的难题,天大的豪杰在面对儿女性命上未必就有杀伐果断的魄力,何况那时公孙小姐还不过是襁褓中的婴孩,磕碰一下当娘的都心疼得要命,更不说让人用刀子在她胸膛划一刀。即便放到现在,出去问上一圈,十个里面有两个敢那么做的爹娘,都算是好汉中的好汉了。”
江芷抬头:“所以公孙小姐并没有得到治疗,就算是治,也逃不了喝药,治标不治本罢了。”
百晓生:“可不是吗,而且这人啊,一急就容易办傻事。在公孙小姐长到两岁的功夫,公孙夫人不知听了哪个方士的胡说八道,说她家女儿病在命里缺金,要想病好,办法也简单,找块石头和小姐结下娃娃亲,把命中缺的金给补全,病自然就会慢慢好起来了。”
江芷本在喝茶,听到这话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抹着嘴道:“这不骗傻子吗?缺金就和石头结亲,缺木是不是还得和大树拜堂?”
百晓生便笑:“我们旁观者清啊,但公孙夫人身在局中,别说这么扯的了,只要能给女儿求来一丝希望,再扯一百倍她也能坚信不疑。”
“所以她真的找来了一块石头和女儿一起生活?”
“没错,只是没那么离谱,不过是给石头取了个名字,再把它放在园子里,公孙小姐玩捉迷藏时总爱往石头后面躲,权当多个不会说话的玩伴罢了。”
江芷眼神古怪起来:“知道的这么详细,你就是那块石头吧?”
百晓生哭笑不得:“就是吃这碗消息饭的,不详细怎么让你们给我乖乖送钱?我要真是那块石头倒也好了,整个江湖的人都会对我趋之若鹜。”
江芷听出了他这话中的弦外之音,没急着询问,而是继续安静倾听。
百晓生便清了清嗓子,道:“公孙家子嗣虽多,但若论尊贵,唯有长房嫡系子女二人,公孙史自幼早慧,知晓自家妹妹与常人不同,便对其疼爱异常,比起父母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自小悟出了什么功法心得,老师尚未告诉,先去告知妹妹。而公孙小姐因体弱不能外出,早晚便与书籍为伴,也是年纪小小便出落得冰雪聪明,与兄长交谈,对方只说一二,她便能悟出三四,若非一身病骨,武学造诣恐怕不比自家哥哥差上多少。”
“就连公孙史十五岁另立门户,这个妹妹也是全家人中唯一一个站在他那边的人。”
江芷有些感慨:“同样是十几岁,人家十几岁开宗立派自创功法,我十几岁在这等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老头子。”
百晓生哑然失笑:“可他只活到了二十岁啊。”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显而易见,公孙小姐嫁入谢家,死在了十七岁的夏天。惊才绝艳的七杀门门主,死在了妹妹走后第二年。
江芷顿了顿,道:“起码天下无双传下来了。”
百晓生眼眸微眯,噙着笑意看着江芷:“你怎么知道公孙史就只创了天下无双?”
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惊雷劈下。
江芷思绪一紧,忽然感觉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她没有抓住。
“你这是什么意思?”江芷问。
百晓生喝了口茶,神情闲适:“你们习武之人最清楚心魔的威力,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如天下无双这般九死一生方有回转余地的功法,你觉得公孙史本性会是个多么视正道如王法的家伙?”
百晓生的声音压了下去,细丝一般在江芷耳畔绕啊绕。
“所谓正邪,不过是庸人所面临的选择。公孙大公子想正,就创七杀统领十二仙门,给江湖重新定一定规矩。想邪,就彻底滋生心魔,试一试这世上最邪门的功法到底能凶恶至何等境地。然后,全身而退。”
江芷在一瞬间终于抓住了脑中一闪而过的灵光。这时客栈已不再是客栈,她仿佛立在无穷旷野之上,大风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吹乱她的衣和发,却让她每一根混淆的思绪回归原处,拨乱反正。
她好像还看到了公孙家的府邸,那里的一砖一瓦都彰显着百年大族的雍容古朴。然而后院一角却有一个院落,里面百花绽放溪水潺潺,不高不矮的假山下,永远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
少女头顶骄阳,怀抱几卷布满笔墨的秘籍,问即将离开的少年:“兄长,这个功法也是你辛苦悟出来的,真的要一把火将它烧了吗?”
少年未回头,背对少女道:“此功法之凶邪堪称断古绝今,不烧日后必祸乱江湖,兄长不愿做千古罪人,阿锦也不愿意,对吗?”
少年走了,留少女在原地嘀咕:“兄长嘴上说得轻巧,日后若后悔,心里难免失落,不如我偷偷抄下一份,等他有一天又想要它了,就把它还给他。”
“可是,抄在哪比较合适呢?如果在纸上抄一份一模一样的,兄长迟早会发现的……”
“有了!不如就用不化墨抄在昴日君身上!”
这时忽有一只手拉了江芷一把,同时出声道:“江姑娘?”
江芷回过神,场景一把撕开,思绪回归现实中。
她抬眼问百晓生:“所以噬魂令从始至终都是公孙史创出来的,只是所知者甚为稀少,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真相对吗?”
百晓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这样让我想多坑你几回钱都没办法。”
在江芷的沉默消化中,百晓生娓娓道:“公孙史入魔之时创下噬魂令,所知者不过寥寥数人,而他亦在清醒之后决心毁掉噬魂令。公孙小姐为兄长所可惜,偷偷将噬魂令抄于那块伴她长大的石头上,后来嫁入谢家,石头亦被带入谢府。再后来,花石纲为非作歹,闯入谢家夺走石头,亦令公孙小姐突发旧疾,当日身亡。”
那块石头自此进入宫中供帝赏玩,丰帝一味沉迷风花雪月,不知人间疾苦。而在遥远寒冷的长白山下,女贞一族发展迅猛,他们不再满足于久居森林靠与汉人交换东西而活。他们的野心在一日日膨胀,与日俱增地向往辽阔的中原。几十年间,从屡次犯边到大肆进攻中原,再到一举攻入汴梁城中,南梁军队从开始到结束,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现如今的武林为何凋零至如此境地。”百晓生道,“因为当初奉命下山救国的上万武林中人,被谢无垢引入了女贞早已埋伏好的山谷中,先放箭再放火,数万条人命,无一生还。”
江芷的神经中像被刺入了一根极细的针,密密麻麻的疼,如遭蚂蚁啃食。
那些葬身山谷的人,其中就有衡山派所有弟子,以及她的外公。
“大梁国破,南北对立,昔日花石纲也分成了三拨人,一拨归隐,一拨摇身一变成了无影帮,还有一拨,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他们的去向。”
留在北越,受制于谢无垢,脑袋照样整日别在裤腰带上。
至于那块被花石纲抢入宫的石头,早不知流落何方。
讲了这么一会子,百晓生嗓子也干了,痛饮了半杯水,喝完用扇子扇着风,笑得促狭:“所以你现在也该明白了吧,昴日君压根就不是个人。”
“它是一块石头。”
只不过上面藏了噬魂令的秘籍,加上江湖中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胡乱编排,石头就变成了人,还有了好几种身份。
“石头……”江芷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试图将它和所有事情串联到一起。
想到吴仁义死前那句:“罢了,横竖是我当日不该起那个贪念。
以及江盼宁曾说:“再后来有一日,吴叔叔又来了十二楼找爹喝酒,但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同爹大吵了起来。”
眼见她的脑子要乱,一楼突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一股强风从门外排山倒海似的灌了进来,顿时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去了。
门口的狂风强沙中,屹立着一抹高大的身影。
没穿羊皮袄,全身上下罩了件宽大的斗篷,头戴斗笠,斗笠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具体什么长相。
若只看身型,别人会以为这是位正当年的青壮男子,可若目光上移,就会看到他花白的胡须,以及两鬓近乎全白的乱发。
两扇门一开,风沙卷了整个客栈,桌上的东西一半不能吃了,在场中人不恼是假的。
阿赵却是一反常态,麻利跑过去将门一合,揣着笑脸打量着老者道:“您看您是投宿还是吃饭?投宿可有点不凑巧了,我们今天是拍卖大会,房间已经客满了。”
老者却未说自己是投宿还是吃饭,而是一启唇,声若暗涛:“我来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阿赵嘴快咧到耳后根,两只眼睛都闪着不自然的光。
老者略一抬眼,斗笠下,苍老双目锐利如鹰。
“一块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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