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钉的眼神极锐利,被她盯着,就像被把刀子割,孩子是绝对不会有这种眼神的,起码得是年过半百的人才有。
年过半百却是一副孩童模样,这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但林婉婉不想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她现在一门心思还是在江芷身上。
接下来的半天把三寸钉的衣食住行都安排妥当,时间转眼就到了夜里。
江盼宁今日没去上学,但也没好好休息,一天下来都在和那只红毛猴子斗智斗勇,试图报对方的夺蕉之仇,不过他蹿得没对方快跳得没对方高,在一起只有单方面挨虐的份儿。
宅中上下大都早早睡下,三寸钉临睡前研究了半天判官笔怎么玩,但估计是嫌这玩意还得随身带着太麻烦,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玩完就又扔给谢望了。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江芷隔壁,回去路上正好碰到守在门口的林婉婉。
三寸钉打着哈欠随口道:“守什么啊,她自己折腾完了就出来了,若是连着七日不出,就更没必要守了,直接进去收尸就得了。”
林婉婉听到这话还给自己鼓了鼓气:“不着急,这才第一日呢,她会挺过去的。”
三寸钉忽然来了兴趣,慢悠悠走过去坐到了林婉婉旁边,神秘兮兮道:“你是她亲姐?”
林婉婉苦笑摇头,未曾言语。
三寸钉挠了挠头皮:“那……是她小姑?还是她小姨?”
林婉婉越发觉得好笑:“我既不姓江也不姓段,怎么可能和阿芷沾亲带故呢,前辈还是不要猜了。”
三寸钉嘶了一声,费解道:“我想不明白啊,这丫头脾气又臭又硬跟块茅坑里的臭石头一样,猫见猫跑狗见狗嫌的,为什么会有人对她这么好?难道你二人……”
意识到什么难以言喻的关系,三寸钉瞪大了眼睛,一脸见鬼似的瞧着林婉婉。
林婉婉愣了一下,忙红着脸摆手:“没有没有,不是您想的那样。”
三寸钉越发不解:“那你是被她灌什么**汤了?”
林婉婉转回头稍作沉默,道:“阿芷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收留我的恩人,更是在我人生最痛苦时陪我度过的朋友,在我眼里,她早就是我的亲人了,最重要的亲人。”
三寸钉点头,这才稍微有点理解,跳起来正要去睡大觉,却被林婉婉忽然叫住。
“前辈,阿芷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林婉婉好奇地问。
三寸钉大致回想了一下,说:“哭,一天到晚地哭,后来不哭了,就变成一个报复心极重的混球,鸟悄儿的把猴子粪往我酒壶里塞,简直丧心病狂。”
林婉婉忍不住笑出声,双手托腮一脸慈爱:“真可爱。”
“可爱个铲铲!”三寸钉忍住骂娘的冲动,“就是个小白眼狼!”
她到现在也弄不明白江芷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什么连两岁之前的记性也能记那么清楚,再说天纵奇才也不该是这个奇才法儿,给她带来了多少不必要的麻烦。
打了个饱嗝,三寸钉真准备去睡觉了。
可等转过身,又幽幽来了句:“对了,我劝你不要对她太抱希望,三内聚一,说得轻巧,挺过去我都得叫她师父。”
林婉婉眼眸垂了垂,却又莞尔一笑:“我相信她可以。”
“相信也没用。”三寸钉迈出一步,轻飘飘甩了句,“该死的人你留不住。”
她试过的,真的留不住。
夜空中,一颗流星倏然飞过。
江芷的脑海中便如有无数颗流星飞过,每一颗星星都是她为人十六载以来的所有细碎画面。
在襁褓中时,娟秀美丽的年轻妇人轻扯她的脸颊,温柔道:“小阿芷,你看我是谁啊,我是你娘,来,叫声娘给我听听。”
刚学会走路时,身后的大手慢慢松开她的腰身,欣喜道:“对!就是这样走,我家阿芷真厉害!这么快就学会走路了,学其他事情一定更快!但是也要慢一点走啊,走得太快会摔倒的哦!”
“阿芷,慢一点,慢一点……”
“阿芷……”
无数颗流星接肘而至,血雨腥风也随之笼罩她全身,她的记忆停留在了每一场厮杀,每一个血肉横飞的瞬间。
有多少人死在她的手下,她不记得了,耳朵里被灌满了哭声。
“江芷,你真该死啊,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我们是被时局所逼啊,我们就不想当一个普通人好好生活吗?”
“江芷,人头落地的感觉是很痛的,你在杀戮时可有想象得到那种痛?”
“江芷,那些被你杀死的人就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吗,他们难道不会怨恨你,也想杀了你吗?”
越来越多的质问响在江芷耳朵里,江芷牙关紧咬,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这是心魔,不能为之所乱,三股内力殊死搏斗,心神大乱十分正常,若沉入其中,当真就万劫不复了。”
不能沉……不能沉……
迷乱中,又有一声质问响在江芷耳中,如一声轰雷,在她头顶砸下。
“江芷,你学武是为了什么?”
江芷愣了。
“学武……是为了惩恶扬善……助人为乐……”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她学武是被逼的。
不学就要被打死。
下山后杀人也是被逼的,不杀别人自己便要被杀死。
没有什么公正,没有什么大义,她从两岁那年开始,就在被逼着往前跑,不得看沿途风景,不得回头,回头便是死。
学武是为了什么?她也在问自己,一直都没有找到答案。
意识混沌里,丹田中三股内力互不相让,如三条咬尾蛇互相吞噬,被吞的同时也在吞别人,消亡的同时也在变强,无边无际,暗无天日。
学武是为了……学武是为了什么……
江芷从询问自己,到逼问自己,最后大声呵斥:“学武是为了什么!”
“说啊!是为了什么!”
“难道学别的就不能生存吗?不能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而活着吗?就不能不学武吗?”
江芷咬牙回应自己:“不能!不能不学武!一定要学!”
“所以学武是为了什么?”
江芷仰面尖叫一声,魂魄欲裂。
血雾依旧未散,而在代表杀戮的血雾中,她看到被山贼环绕的常思川,险些遭恶人玷污的林婉婉,被采花贼强娶的戚莲儿……
“所以学武是为了什么!”
江芷大吼:“为了杀人!”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强者欺凌弱者,弱者活该去死,这便是生下来便要认命的规则。”
“可我不认这样的规则!”
“我想要谁活谁便活!我想要谁死谁便死!只要我比所有人都强,我的眼中便没有弱者强者!只有公道!”
只有公道……
一线阳光照进无垠地狱,大千世界霎时清如琉璃。
记忆里,三寸钉站在巨石上,背靠沧海,面朝群山——
“先天真气属阴后天真气属阳,阴阳本该和谐,轮到我等却成生死难关,你可知为什么?”
江芷:“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在娘胎里就想成为天下第一的。”
你要纠正那股气,就是在纠正初而为人的你自己。
“阿芷,慢一点,别跑那么快,会摔倒的,阿芷,慢一点……”
“我的宝贝啊,慢慢长大慢慢走,不要去做大英雄,要做快乐的小笨蛋。”
“阿芷,慢一点,阿芷,慢一点……”
痛到极致,江芷凄厉长吼,流着泪,终是说出了那句自己从来没说,也从来不认的话。
“爹,娘,我无一日不思念你们。”
“但这注定是一条慢不下来的路,前方是我的未来,亦是我历尽千辛万苦得出的本心,我将义无反顾地奔向它,赌上我的一切,只为在规则之中打破规则。爹、娘,我坚定地面对最原本的自己,正如我现在坚定地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随着她的意念清晰,互相吞噬的咬尾蛇逐渐断开一环,两股何为一股,对第三股展开追杀。
一连六日过去。
林婉婉嘴上没有说什么,但都能看出她有多焦急不安。
比方说,如此玲珑心性的一个人,站柜台边算了一下午的账没有一回是对的。
她甚至在心中开始怀疑自己:“或许不该耽误的,是阿芷的师父又能如何呢,她毕竟不是个大夫,而且那么久没下山,情况未必就知晓得清楚,若是快马加鞭赶往药人谷,现在说不定都到了……”
胡思乱想那么多,最后还是谢望没憋住提醒了她一声:“掌柜的?”
林婉婉立即回神:“怎么了?是阿芷醒了吗?”
谢望叹气:“我一直在你身边站着,怎能知道大当家的醒没醒,我是想告诉你——”他伸手指了指账本上,“墨迹把纸背浸透了。”
林婉婉恍然大悟,连忙放下笔:“怪我三心二意,居然忘了自己在记着账,没关系,我再抄一份吧。”
谢望把账本从她手里拿出来:“还是我来吧,听文儿说你这几日就没好好睡过一场觉,趁着现在不忙,回房休息休息。”
林婉婉无奈道:“这都已经第六天了,若是明日里大当家的再不出来,这可怎么办是好……”
应是寝食难安的缘故,这会心中再一焦急,林婉婉的脚步登时便有些发虚,身子不由晃了晃。
谢望扶了她一把,严肃下来道:“大当家的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气不打一处来。”
林婉婉这才妥协,由文儿搀着回房休息。
天黑之后灌了满满一盅桂圆茶到胃里,又辗转反侧许久,直至子时三刻才悠悠睡着。
而就在十二楼所有人都睡下以后,北屋门窗哐当一声从里弹开,一道虚影从中飞出,乘风踏月,俯瞰山河。
世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而今尘尽光生,照破青山万朵。
全文最后一首诗出自《示圆阇梨偈》释心月(宋)
第一句原文应为“我有明珠一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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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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