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芷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愣,笑道:“你在跟我说什么?”
三寸钉一下子转过身,瞪着两只泛红的眼睛说:“我要你杀了他。”
江芷嘴角的笑意僵住,神情一点点冷下去,尚未接受这话的严重性,强行扯了扯嘴角道:“可你昨天才跟我夸完他。”
三寸钉:“我反悔了,我现在只想让他死!”
声音凄厉坚决,天尺庵内久久无声。
江芷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掀眼皮盯着三寸钉两只盛满仇恨的眼睛,想不通道:“为什么?他从没有得罪过你吧?”
三寸钉想对她大声吼出“父债子偿”四个字,但提及往事便是将自己的伤疤再次凿开,她讨厌别人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着自己。
干脆心一横道:“你是我徒弟,你只能听我的,我让你做什么你只管去做,无须多言!”
江芷只当她是从哪些细枝末节中得知李秾便是懿文太子,国仇当头,所以仇恨来得这般突然猛烈。
这样一想,倒能理解。
可做不到。
“我不会杀他。”江芷面不改色,斩钉截铁说,“哪怕他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混蛋,我也不会杀他。”
三寸钉没料到她会这么坚决干脆的拒绝,一时气急攻心,一张脸憋成了猴子屁股,手指江芷,气得牙根打颤道:“逆徒!你个逆徒!你给我跪下!”
江芷照做,没往蒲团上跪,膝盖直抵坚硬的地面。
三寸钉从地上随便捡了只木棍,抡起来就往江芷身上打,嘴里大骂:“我可是你师父啊!你怎么能不听我的话!你个白眼狼!忘恩负义!”
随着棍子一下又一下打在身上,江芷积压了十几年的愤怒终于在此刻破壳而出,眼睛一瞪直盯三寸钉,冷冷道:“我有求过你当我师父吗!”
三寸钉顿时僵住,再度举起的棍子迟迟落不下去。
江芷双目通红,嘴里吐出的字却一个接一个的铿锵有力,几乎是大声质问道:“十四年前是谁把我从我爹娘身边拐走的?你以为我很稀罕整天被你打被你骂吗?我很稀罕吃不饱穿不暖每天晚上疼到连觉都睡不下去的生活吗!”
三寸钉瞠目结舌,难以想象这是从江芷嘴里说出的话,缓了许久方结结巴巴道:“要……要不是我,你早跟你爹娘一块死了!”
“死就死!”江芷眼里的泪瞬间喷薄而出,一时口不择言,“死了也比做你徒弟强!”
三寸钉手里的棍子哐当掉了下去,步伐踉跄着后退,手指江芷,又哭又笑道:“好啊,妙啊,这就是我费尽心血栽培出来的好徒儿,原来你对我的恨从来没有减过,在你眼里,我永远都只是一个毁你一生的人贩子,永远等不到你真心实意喊一声师父是吗!”
激烈的争吵声吸引来了天尺庵外的若干人。
三寸钉拔出江芷腰间的八两剑向她挥去,被赶来的清云子扑上去拦住,厉声质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三寸钉一把甩开他:“我要杀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左丘行冲过去挡住江芷,因自己也害怕,故而哆哆嗦嗦道:“十几年的师徒,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这般舞刀弄剑的?”
三寸钉哈哈大笑起来:“师徒?她恨极了我当初将她拐走逼她学武,估计这么多年来心里早就盼着我赶紧死了,我可不敢承她一声师父!”
左丘行一听,下意识以为问题出在江芷身上,连忙俯身询问:“阿芷,这到底怎么回事?”
江芷将脸上冰冷的泪一抹,漠然道:“没什么好说的。”说完便起身大迈步朝外走去。
身后传来三寸钉凄厉的骂声:“你一身本领都是我给的!你的全身经脉是我给你打通的!没有我,你江芷算是个什么东西!不愿意认我这个师父,那你就把我给你的东西,通通还给我!”
清云子拖住三寸钉:“你少说两句,你二人到底怎么回事?”
急火攻心之下,三寸钉语无伦次,将剑一扔,掩面痛哭道:“一个两个的!都气我!”
一个两个的,只因为男人,便都可以和她这个师父反目。
半个时辰后,祝融峰被闹了个天翻地覆的声音终于停下。
那边刚消停,回雁峰的小崽子又醒了,这个时候的小婴儿醒来就要奶吃,不给就是嗷嗷嚎哭。
林婉婉昨日让谢望到山下买了头母羊回来,羊奶挤出来大煮完放凉备着,喂的时候需要再重新回锅温上一回,过程得耐心等片刻,不能当即吃上。
江芷从打祝融峰回来就把自己关到了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跟人说话,性情很是反常,连左丘行来找她都被赶了出去。
墨儿文儿觉得蹊跷,问林婉婉怎么办。
林婉婉从墨儿手里接过常乐,说:“我进去看看。”
房中,江芷躺在榻上盯着房顶大梁发呆,心情憋屈的快要炸了。
听到开门声,她本要脱口而出一句“滚”,结果又紧接着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到嘴的粗话便又吞了回去,抬眼见是林婉婉,打秋霜的茄子似的,焉了吧唧道:“怎么是你?”
林婉婉手掌轻轻拍着常乐安抚:“是我就对了,这个时候除了我,谁还敢进来找你的不痛快。”
江芷没吱声,继续瘫在榻上盯大梁。
林婉婉走过去,轻声细语道:“我从白公子那里听说了。世外高人的脾气都是很古怪的,你何必跟她闹这个性子呢?她现在年纪也大了,若起冲突,能让也就让了,何况——”
林婉婉抿了抿唇,犹豫再三道:“说句你不爱听的。当初将你拐走,使你与亲生父母分离的确是她不对,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你在山上躲过一劫,只怕十二楼就彻底毁在白虎堂手里了。”
江盼宁到底还小,又不是个能担大任的性子,即便重来一回他仍然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见得就能同江芷一般,令十二楼枯木逢春,重新开得红红火火。
听了这番话,江芷心里头软了几分。再想到三寸钉方才那个涕泪横飞,她不免有些懊恼,一翻身头朝里道:“我不是因为这些和她吵起来。”
林婉婉纳起闷来:“那是因为什么?”
江芷闭上眼睛,沉了口气,道:“她要我杀了李秾。”
林婉婉一时惊慌,差点把怀里的小崽子摔到地上。
一转眼到了天黑时分,山上冷了许多。
江芷拎着只食盒到了天尺庵外,先是敲了两下门,没人理,她开始一把将门推开,大步走了进去。
房中没有点灯,四处黑漆漆一片,三寸钉四仰八叉躺在个榻上,头朝里,像睡着了。
桌子被砸烂了,江芷就把食盒拎到床榻跟前,往地上一放,道:“白天我有些话说得比较过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我这身本领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无论你怎么样,你这个师父我不认也得认。”
她这番道歉的话说得很是含蓄,乍听,还有些气人。
三寸钉没什么反应,但江芷知道她醒着。
江芷也不急,心想“我还治不了你了”,心平气和的往地上一坐,把食盒盖子一掀,舒口气道:“哎呀,真香啊,在这破山头上多久没见荤腥了,这只烧鸡还是我让谢望下山跑了好几十里路历尽辛苦才买回来的,还有这上好的烈酒,配上肉一吃,啧啧啧——”
未等她话说完,榻上的人便嗖一声蹿到地上,抱起烧鸡便啃,抓起猪头肉就往嘴里塞。
江芷也不说话,就抱着胳膊坐在原地,静静看着三寸钉吃。
待等对方吃饱喝足,饱嗝都打了俩了,她才慢悠悠启唇问:“还生我气吗。”
三寸钉剔着牙甩出句:“生。”
江芷蹙了下眉:“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这可有点不讲究了啊。”
三寸钉又打了个响亮的饱嗝:“除非你明天再给我来上这么一顿。”
江芷一笑:“好说,吃什么都行,反正你徒弟穷的只剩下钱了。”
话音落下,三寸钉喝酒,江芷看她喝酒。
静谧的黑暗中,江芷忽然道:“不管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会杀李秾。”
三寸钉:“好,那我亲自动手。”
江芷:“你对他动手,我就对你动手。”
三寸钉轻嗤一声:“白眼狼。”语气里没了冲天的怒气,只剩无奈。
喝完了酒,她说:“那小子必须死。”
江芷:“有我在,他必须活。”
三寸钉晃着空酒坛子,懒懒散散道:“没想到啊,教了十二年,最后教出个仇人出来。”
江芷笑出声,没答话。
三寸钉身体忽然往前一倾,视线直逼江芷,幼童貌目似刀,浑身有种残忍的天真。
“我若真把他杀了,你会为他报仇吗?”
江芷的笑淡下去,依旧没有回答。
三寸钉的声音又阴又冷:“江芷,若真有那一天,杀我之前你要记得,你用在我身上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一点点教给你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你再不承认,我也是你的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四个字咬得极重,仿佛在提醒江芷远近亲疏。
是啊,没有人会理解的。自己看了十几年的孩子,耗尽心血浇灌而成,好不容易长成参天大树,到头来居然会为一个相识不过两年多的人与自己反目成仇。
她怎么能不痛?怎么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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