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城门两百里外,军营帅帐中。
刘沉和李秾吵了一夜的架,天亮才算偃旗息鼓,李秾眼不见为净回了自己的帐子。剩下刘沉这会正犯头疼,眼睛闭着,眉头紧拧,面上的乌云比天上的还要浓重。
他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纵容这个孩子,以至于不懂对方脑子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眼下好不容易等到北越援兵到达,离最终计划近在咫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小太子却想在不伤及建康府满城军民性命的情况下骗北越人入城,这根本就是不现实的事情。
或者说,没必要。
总要有人为战争而死,几万人的性命而已,不值一提。
要是反过头来将最终计划透露给南梁,让他们赶紧带人撤兵,听话还好,若不听话,南梁再悄悄把消息带给谢无垢,那么谋划的所有一切都要付诸东流,他们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刘沉不想冒那个险,他是在打仗,不是在行善积德。
可一想到小太子那张冰冷的脸,刘沉就止不住心堵。
遥想当初先帝还在时,总爱抱着小太子对他们说:“此子类我,而胜于我。”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雄姿英发,壮志凌云,誓死效忠他们的王,更相信自己,有让所有百姓安居乐业的能力。
可到现在,连让一个孩子听话的本事都做不到。
刘沉越想越恼火,猛一睁眼将案上所有地图推到了地上,连带着烛台也被殃及池鱼,哐当一声滚了好几个圈儿。
这时帐外有人走近,躬身道:“首领,营外有人求见。”
刘沉不假思索:“不见。”
帐外人犹豫:“他让我告诉您他的名字,说您一定会见他。”
刘沉冷笑一声,心想哪路子的阿猫阿狗,居然有胆子在叛军营外耍威风,便饶有兴致道:“叫什么?”
帐外传来声音,字字清晰:“阿勒。”
刘沉霎时愣住,回过神后连忙起身,声音急促:“快把人请进来。”
下属点头称是。
不一会儿,一身破补丁的阿勒便到了刘沉的面前。
老头难得双目清明,没了素日里在临安大街游荡的彷徨无措,神志仿佛回来了,专属于文人的板正神情一如当年。
刘沉心中百感交集,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时候,连忙走上前道:“我本想等战事过后亲自去接你的,未想你自己来了。也好,也好,我要你亲眼看着我们是怎么赢的,阿勒,我终于替我们的王,我们的国家报仇了。”
刘沉的声音激动不能自持,眼见多年夙愿即将一朝成真,他光想想便觉得兴奋到喘不过气。
而阿勒开口,目光沉如死水,说:“放过他。”
刘沉的表情凝固住,不明所以道:“你要我放过谁?”
阿勒直直盯着刘沉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曾经的懿文太子,如今的医馆少年。”
刘沉眼睛瞪到不能再瞪,不可置信地冷嗤两声,往前迈了两步,再一次问:“你要我放过谁?”
阿勒身姿不动如山,一字一顿决绝道:“李秾。”
“他不是李秾!”
刘沉呲目欲裂,手指阿勒克制怒火,咬牙切齿道:“我如今做的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一统天下,完成他父皇的毕生心愿。我放过他?我何时逼迫过他?我只是在让他做他应该做的事,回到他本就该走的路上,谈何放过二字?难道你就不恨,就不想复国吗?”
阿勒的眼眸深垂下去:“我无一日没有不想复国。”
即便是疯了、傻了、痴了,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还是他的故国,他们那被兵戈铁马踩成泥泞的王。
刘沉双目重新放光,拉起对方胳膊:“我便知晓你永远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刚才你说的话我权当没听过。事不宜迟,我现在就把建康府的所有地势图拿给你看,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将南北两国一网打尽的顶级对策。”
而阿勒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道:“夕晖,收手吧。”
夕辉是刘沉的字,意为夕阳余晖,灿烂之意。
但他这一生中的灿烂时光属实不算太多。
视为己命的明主死于敌手,苦苦寻找的太子殿下能见不能认,每一日,每一个日夜,都要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假面孔,在陌生的政治漩涡中谋活路。
极大的愤怒与悲痛之下,刘沉眼中血丝丛生,疯了一般对阿勒吼道:“我为这一天已经等了十年了!十年!人能有几个十年!错过这一回,我过往所有心血都要白费!你以为我很想去做那个狗屁兵部尚书吗!你以为我很想像条狗一样去抱秦辉的大腿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阿勒怔住,忽然无法开口。
他们曾侍奉同一个君主,拥有同样的宏图壮志,连国破家亡之后都是一路相依为命逃到南梁。
全世界都能指责刘沉,唯独他不能,因为这些年来,刘沉所拥有的痛苦远比他要多。
阿勒来之前本抱着决绝的态度,心想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刘沉放李秾回归原来的生活,但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之前的想法单薄到可笑。
军营辕门,阿勒沉默着进来,又沉默着出去。
人走后不久,帅帐外下属又上前:“首领,营外有人求见。”
刘沉还未从刚才的心情中恢复,憋屈满肚子的怒火正愁无处发泄,一听到这个,立刻火冒三丈:“一个个的当我这里是菜市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见!”
下属战战兢兢领了命,正要退下,刘沉又忽地沉下心道:“什么人?”
对方语气哆哆嗦嗦:“就是太子殿下之前用剑刺伤的那个姑娘,她这次来,还是求见太子殿下。”
刘沉一听头更大了,想到江芷那张脸,气得牙根直痒痒:“就跟她说太子殿下现在还未醒不便见客,让她从哪来的回哪去。”
下属领命退下,再回来,双手捧着,呈上一封书信。
趁着李秾不在,刘沉本想拆开看,后来觉得无非是些儿女情长的琐事,看了也是头疼伤眼睛。
便用火折子一点,把信烧了。
“传下去,江姓女子来过这里的消息谁也不准告诉太子殿下,有违者,斩。”
……
回临安的路上,天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
江盼宁觉得稀奇,脑袋探出车窗往外瞧,嘻嘻哈哈道:“我还没见过雪呢,原来它长这个样子,像柳絮一样。”
柳絮似的雪花碰到肌肤便融化,看不出个形状。
江盼宁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用手接不住,就张大嘴去接,看样是想尝尝雪是什么味道。
林婉婉把他拽回车厢里,关好窗子,指尖戳了下小孩脑瓜:“冰凉冰凉的,吃到嘴里当心闹肚子疼。”
江盼宁直乐,舔了下嘴角道:“雪也没什么味道嘛,我以为它得是甜丝丝的呢。”
林婉婉哄着常乐睡觉,笑道:“还甜丝丝的,我看你是馋糖了,放心吧,回到临安什么糖都能吃上。”
江盼宁欢呼一声,目光不经意投到江芷脸上,忽然说:“姐,你怎么了?从上了马车就一直闷闷不乐的,也不见你说话。”
江芷舒缓眉头,笑了笑:“没什么。”
可表情一点不像“没什么”。
江盼宁耸耸肩,朝林婉婉投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林婉婉便轻舒口气,问江芷:“可是在想那个人?”
江芷神色依旧,没承认也没否认,静静发了半晌的呆。
一直过了很久,方开口道:“我心跳得厉害。”
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林婉婉柔声道:“你是太累了。身上的伤本就还没好利索,又整夜不睡的写信,身子怎么能受得住?”
江芷微微摇头,没法解释自己此刻的感受。
脚下马蹄声越快,她心中的不安就越来越厉害,这种不安有来自于没有见到李秾的,还有一种未知的,琢磨不透的紧张感。
说不出是个什么。
天地间,雪势越来越大,从柳絮般的一小朵,变成鹅毛似的一大片,纷纷扬扬铺满了江南大地。
“驾!驾!”
谢望赶着马,遥望空中雪花,觉得这实在不同寻常。
他过往在北方游荡时见过最大的雪也不过如此,而在这四季如春的江南,怎么着也不该下这么大的雪,简直可以称之为妖异。
谢望心里一阵发紧,看到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消停的架势,心想天黑之前可不能还留在这荒山野岭,必须尽快赶路,早点到一个有人烟的地方。
这般想着,他又是一挥软鞭:“驾!”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这么着急赶路的时刻,白茫茫一片笼罩的前方官道,蓦然出现了一道人影立在正中央。
谢望下意识勒紧缰绳,马儿嘶鸣一声,被迫扬蹄停住。
车厢里,林婉婉怀中的小常乐被这一颠重新醒来,扯开嗓子哇哇便哭。
林婉婉心里一恼,不懂谢望为何忽然停下,把常乐往江盼宁怀里一塞便要下马,挺不高兴道:“怎么了!”
谢望却在这时大喊一声:“别出来!”
林婉婉的动作顿时愣住了,心里涌出股不祥的预感。
外面,漫天飞雪中,谢望在静静凝视前方的“人”。
那东西的脑袋耷拉着,双臂垂在身前,着一身黑褐,满头花发拧成一股脏乱不堪的疙瘩,上吊绳一样晃悠在胸前,从头到脚弥漫着一股腐烂阴森之气。
饶是谢望曾外号“鬼判官”,一眼过去也是经不住寒毛一竖。
大雪天空荡荡的官道前方,忽然蹦出来这么号玩意,要是有道士在,估计已经咬指画符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
谢望定睛仔细去瞧。
一瞧不要紧,他发现对方身上穿的衣物根本不是黑褐色,而是已经风干的,凝结成块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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