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犀不敢烧，燃之有异香，沾衣袋，人能与鬼通……”
果不其然，从巨大的犀牛角出现开始，筵席中便有如此这般的窸窣私语声传出。
“兄长此话何解？”不知情人附耳相问。
“贤弟有所不知，”对方答曰，“综上乃是出自古籍中的一段记载，说是生犀角不可燃烧，烧了若香气沾在衣裳上面，人便能看到鬼。”
“嘶，平白使我生了一身冷汗，子不语怪力乱神，兄长还是莫信那些荒唐志怪之言。”
在场的官员私下里有不少也爱收集个古玩奇珍，闻言也横插一脚，捋着胡子参与道：“虽听上去危言耸听了些，但生犀招邪，本非什么秘闻。”
“哎呀诸位可莫要再谈了，大喜之日何必说这些。”
“这倒也是，不谈了，不谈了。”
江芷听在耳朵里，侧目望了眼林婉婉，道：“不嫌瘆得慌？”
林婉婉一笑，对她低声说：“人心生鬼罢了，心不正，自然什么邪祟都会找上门，你我生平未曾做过坏事错杀过好人，有何可惧？”
江芷微微点着头：“这倒也是，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斜，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这时突然传出暴喝一声：“够了！都闭嘴！闭嘴！”
叶连城起身怒捶桌子，将同席的人显然吓得不轻，抬眼一望，只见赵王爷这位俊美出奇的小舅爷一反常态，跟被什么魇着一般，嘴里大喘粗气，额头青筋爆起，面红耳赤，目露凶光。
赵王本在上座与远道而来的亲弟弟聊正欢，被这忽来暴喝惊得浑身一颤，定睛望去见是叶连城，登时怒容满面，张嘴质问：“叶连城！你干什么呢！”
叶连城神情抽搐，听不到赵王的话似的，目光恶狠狠盯着相距甚远的江芷。待江芷抬头对视，他却又突然一抖，宛若受到惊吓，抬腿愤然离席。
……
夜半三更，叶连城从噩梦中惊醒，冲下床拎起茶壶便往口中灌茶。
房中的烛火忽灭忽明，墙上阴影重重，分不清哪个是他自己的。
他听到外面动静有些杂乱，放下茶壶唤来小厮，问是怎么回事。
小厮道：“回公子，前头起了点小火，无甚影响，只是礼品被烧了些，可惜了燕王殿下送的犀角，足足烧了有二两之多。”
叶连城一听，梦中的场面登时再现，捶着头道：“我知道了，下去。”
小厮欲言又止：“小的瞧公子脸色不太好，要不叫府医过来看看吧？”
“我说了让你下去！”
对方再也不敢停留，赶紧退下。
叶连城重新回到榻上睡下，可这回合上眼，却是怎么都睡不着，头脑和后颈一阵阵发刺，好像有双眼睛，在暗中静静观察着他。
他有意忽视这种感觉，但心神犹如紧绷成了一根细弦，连风吹窗棂，树叶落瓦，都能令他全身哆嗦，控制不住地打起寒颤。
除此之外，他的鼻息之间，还开始嗅到股若隐若无的异香。
叶连城到这时还是不愿承认，他只会在心里发出冷笑，毕竟无论鬼神之说是否真切，活着都斗不过他的人，难道死了就能拿他怎么样了吗？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脑子里却一遍遍浮现昔日血影。恍惚里，一身是血，被拧断脖子的邓往来从坟墓中爬出，一步步走向他，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他说：“师弟，为什么要杀我？”
“啊！”
叶连城猛地睁开眼睛，不等他害怕，原本紧闭的窗户“哐当”一声打开，烛火经风一吹瞬间熄灭，惨白的月光从窗口照进屋子，地面白茫茫一片，像铺了一层白纸钱。
他下意识起身想去关窗，可视线一移，赫然看到窗外立着抹漆黑人影！
没有骨头似的，一袭宽衣随风飘扬，青丝掩面。
“来人！来人！”
他连呼好几声，始终不见动静，又揉了两下眼睛看去，确定不是幻觉，而且比较第一眼望到时的画面，他感觉此时的黑影仿佛离窗口又近了些，似乎眨眼之间，便能越窗而入。
“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鬼！”
叶连城的恐惧全化成愤怒，拔剑下床，气势汹汹朝窗口走。
这时那黑影一下抬头，惨白月色下，一张刚刚才在叶连城脑海中出现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犹如一道轰雷，响在叶连城头顶，粉碎了他的所有理智。
剑掉在了地上，他的身体也随之瘫软下去，喉中含糊沙哑，眼睛大睁着，死盯着那张脸，一字字往外挤：“师……师……”
那人的一只手臂抬起，指着他。
叶连城彻底崩溃，身体不断往后退，抱头大哭道：“你不要过来！你以为我想杀了你吗？谁让你知道的那么多！这世上只有死人是能保密的！你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你别来找我！我告诉你我不怕你！”
可他一直在后退。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但他看到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血泊里站起来，朝他伸手，冲他张嘴，似在控诉他昔日所犯暴行。
“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有什么错！”
这时小厮闻声赶来，推门一看房中这般情形，以为主子又做什么噩梦了，便上前安抚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叶连城俨然疯魔，睁眼将小厮认成邓往来，凄厉一叫扑上便去撕咬，把小厮吓得连连高呼求救，险些把命交待在叶连城口下。
已是后半夜，叶倾城和赵王安顿好宾客，本已打算睡下，闻声马不停蹄赶来，看到叶连城的模样，吓得不轻，又是叫府医又是请法师，忙得不可开交。
叶连城也就在看见亲姐姐时恢复些许神志，可仍是战战兢兢，指着窗口颤抖道：“那里有鬼！有好多鬼！”
叶倾城往窗口望了眼，瞧见空荡荡一片，不由皱眉：“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能被这些吓到？子不语怪力乱神，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再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还是一个习武之人，该无所畏惧才是，怎么能被这些虚无缥缈之说吓到呢？”
未料，叶连城听到这话之后竟浑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抬头四望：“你们看不见，我是能看见的，他们就在这里，他们来找我索命了！哈哈哈！他们来找我索命了！”
叶连城上一刻笑，下一刻又一把抓住叶倾城的手大哭：“姐姐！姐姐你救我，我不想被他们捉走，我不是故意杀他们的，我没有办法，我不能让人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就全完了。”
叶倾城嗅到丝不同寻常，抓住话中关键反问：“什么不是故意杀他们？什么不能知道让人知道？你实话告诉我，当初你同你那位邓师兄外出游历，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
若她没记错，也就是从那以后，她弟弟的性情就全变了。
赵王焦急朝外张望，叹气道：“这时候就先别管他那些胡言乱语了，我看他八成是被魇着了，还在筵席上时我就看这小子不大对劲……哎呀人都哪里去了！大夫呢！赶紧的！还有怀溪法师，看看走到哪儿了！”
外面，一道黑影自房顶悄然跃下，潜入小径之中。
江芷长舒一口气，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扯下塞入怀中，头发束起扎好，披风解下搭在肩头，大喇喇朝住处走去，路上遇到着急忙慌的下人小厮，还不忘打个招呼问声好。
王府下人对这位不苟言笑却又格外和善好相处的江大当家颇有好感，由她一搭话，不由便多聊了几句，趁着四下没什么主子在，有些无奈似的对她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好端端一个人，说疯魔就疯魔了，都猜是被魇着了，小的却觉得不大像，活似中邪似的。也就是王爷对侧妃宠爱有加不愿声张，否则赶上小公子百日宴弄这一出，迁怒整个叶家都是应该的。”
因为实数晦气。
江芷点头：“就是辛苦你们了，为了筵席连着好几日不得休息，待到今天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又出这种事。”
对方忙堆笑：“哪里哪里，为主子们分忧都是底下人该做的，不过话说起来，小的们也是真羡慕在大当家手下做事的，可恨没个拳脚功夫傍身，否则说什么都得去十二楼混口饭吃。”
江芷笑着回答：“我们镖局虽不缺镖师，帮工却是缺的，不过谁敢跟赵王府明着抢人？总之我是不敢。”
对方被逗笑，正要再恭维两句，抬眼一扫江芷身后，立即正色行礼：“拜见法师，王爷已经等候多时。”
江芷一怔，笑意有些僵在脸上，转脸望去，隔着灯火摇晃，正好对上双幽深如古井的双眸。
僧人一袭雪白僧袍，冰貌雪骨，腕绕佛珠，周遭分明众多沙弥簇拥，却显得孑然独立，仿佛随时都能化身展翅而飞的鹤。
注视着江芷的那双眼睛，明明深不见底，偏偏又如琉璃一般流光生辉，不知是灯火映入到他的眼中，还是他的瞳光给灯火添了颜色。
江芷看在眼里，没什么感觉，就觉得这和尚长得实在不大清白，如此这样个冷清的人，要死不死搭上副绮丽妖冶的眉目，像香灰里开出的一朵血红曼陀罗。
她痛恨和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看见了只觉得烦，故而礼也未行，直接换了条路绕过去了。
在她走后，小沙弥们也被迫驻足，等待良久以后，其中一个终于忍不住提醒：“师傅，赵王还在等咱们呢。”
行香子总算收回了视线，面上没什么波动，转身继续行走，指尖将佛珠轻捻。
他其实有点不是滋味。
哪怕已经有了那层关系，可怎么感觉在她江芷的世界里，他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死回来了，出走半生归来仍是武侠（点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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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生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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