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在树梢上将一切吞噬殆尽的火焰全都像有了生命一般朝红衣男子奔去,千万道火光汇聚到一起,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照的四方天地亮如白昼。
江芷的额头沁了一层薄薄的汗珠,难掩心中震撼。
她眸子里倒映着火球的影子,脑海中想到的却是三寸钉曾对她说:“你现在恨我,觉得我让你痛不欲生,可等你再大一些,见过足够高的大山和足够深的大海,你会后悔当初怎么没让我对你再狠一些。”
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师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横行山野的大火全部从地面脱离涌入火球中,等到被烧的漆黑的树苗上最后一丝火焰也无,火球随着阎陵光的收手,如脱弦之箭直朝头顶万里苍穹冲去,很快成为夜空中一抹明亮的光点。
就在江芷以为光点会随着上升而消失殆尽时,那指甲盖大小的火球又“嘭!”一声炸开,数以万计的光点如流星飞溅到九州四海,像一朵盛开到极致的金丝海棠,绚烂过后便消失在无垠天际中。
天地间重归一片漆黑,唯有丝丝烟雾自烧焦的树干上幽幽飘出,萦绕在每个人的身上与鼻尖。
阎陵光咳嗽一声,转身消失在重重烟雾中,任江芷叫好几遍名字也没停下,不算清朗的笑声留下一串,人很快不见了踪迹。
天上繁星点点,两声犬吠自山下传来,一场进行到半宿的闹剧终于结束了。
左丘行回味方才之震撼景象,砸吧了下嘴道:“该吟诗一首。”
江芷想到他那“两只花蝴蝶”,登时头皮一麻立刻抬手:“停!当务之急是先下山。”
左丘行点头认可:“也是,再在这烟熏火燎的环境中待上一时半刻咱们都得变熏腊肉。”
紧绷了两天一夜的心神终于得以放松,江芷的骨头处处嘎吱作响,三人互相搀扶着下山,速度和乌龟有的一拼,除了李秾还能强撑起几分精神,剩下两个人俨然成了两摊软趴趴的烂泥,谁也别嫌谁直不起腰。
江芷把帕子还给李秾,转头问左丘行:“对了,我听说柳叶青他们的伤都是你给包好的,你有这本事,怎么还想起来当诗人了?”如果那些玩意能称之为“诗”的话。
提到诗,左丘行霎时来了精神,哪怕腿脚软成面条,嘴上也兴致冲冲道:“江姑娘有所不知,我家里世代行医,自幼耳濡目染的道理便是‘不为名利,但求心安’。许是年纪小逆反心太甚,家中长辈越是给我灌输这种道理,我越是想扬名立万享尽天下名利,时逢乱世,羸弱之躯不能提起刀剑保家卫国,那就以笔为刃道尽尘世沧桑,千百年前乐天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此间世界,左丘行亦能做到。”
好一番大气磅礴的话,听的江芷直点头,心说:“要不是真见过你写的诗长什么样,我差点就信了你的邪。”
可她只是善于抬杠,伤口撒盐的事情却很少干,所以这句话也只敢在心里说说,嘴上一本正经提议道:“若只是想扬名立万,以医术悬壶救世亦能做到,你又何必在诗上面一条道走到黑呢?”
她这话说的认真,听的人也认真,只有李秾哼笑一声,将她搭自己肩上的胳膊又拽了拽道:“前方路黑,当心脚下。”
他知道,这蠢东西是真的把左丘行当自己人看待了,否则不会担心对方日后被人揭穿会感到窘迫难过,早转行早解脱。
听完江芷提议,左丘行摇头,竟叹起气来:“现在行医讲究的是阴阳五行,可人世是不断变迁的,等千百年后,普罗大众有几个会记得十二经是哪十二经?人体的穴位又有哪些穴位?”
少年的声音低下去,寂静而压抑,可等再开口,一双眼睛便炯炯有神,“诗就不一样了啊!无论再过几百年,几千年,李白就是李白,乐天就是乐天,仍会有无数人向往庐山瀑布的‘飞流直下三千尺’,长生殿里的‘夜半无人私语时’,只要一个国家的文明还在,诗人便永远不死,他的名字,与他的诗歌一起代代相传,流芳百世。”
江芷听得怔了片刻,顿了顿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能张成口,等回到山下与左丘行告别,她望着消失在无边夜幕中的清举背影,忽然对李秾道:“你会想流芳百世吗?”
李秾道:“惭愧,鄙人凡俗,只求当下。”
“当下……”她喃喃念出这个词,眼睛一抬嘴一瘪道,“菩萨,小女子当下快饿死了,急需您一碗热腾腾的菌子瘦肉粥救命。”
李秾扶额苦笑:“祖宗,这半夜三更的我上哪给你做粥去?”
江芷本就累的有气无力,此刻为了混口饭吃更是装出副风一吹便倒的德行,捂着肚子哭唧唧道:“可是我真的饿了嘛。”
温软的声音侵入耳中,李秾下巴微微扬起,嘴角挂了丝难寻的笑意,垂目望她道:“江芷,你知道你现在是在撒娇吗?”
她神情一僵顿时挺直腰杆儿,清了清嗓子就又恢复成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二楼大当家。
李秾长腿一迈大步向前:“走吧。”
江芷:“去哪儿?”
李秾:“看菩萨日行一善。”
他俩回了原来的客栈,不仅仅是马和行李都还在这,还因为江芷除了馋李秾的粥,还馋人家厨子的酥肉汤。
店小二脾气好,打着哈欠给他俩开门的时候瞧见二人身上脏的跟刚掏完谁家锅底似的,立刻去后院把厨房帮工叫醒烧了满满两大桶洗澡水,劳累几天的筋骨往热水中一泡说不出的舒坦满足。
等两人洗完澡吃完饭,天际都快翻起鱼肚白,江芷吃饱喝足伸着懒腰往床上一躺,直睡到晌午才醒。
她这一觉睡的长,但睡的并不好。
梦里过往片段跑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先是被拐走的当夜,丫鬟不过转头看个胭脂的功夫她就被身后伸出的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飞快带出集市,然后是在密林中永无止境的奔跑,她喘气喘的都要死了都不敢停下,停下就会被身后无数利爪瞬间撕成两半,直到密林消失,面前终于出现“十二楼”三个字,她兴致冲冲跑进去,看见满院刀光血影,她爹屹立在堂屋门口,被一杆长木仓生生贯穿身体。
“不要!!”
冷汗顺着下巴滑落,江芷沉浸在噩梦中久久未回过神,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听到外界的声音,今日太阳很大,阳光充斥了整间屋子,楼下小贩在吆喝刚出炉的锅盔肉饼,门外李秾在叫她。
她那肝胆欲裂的一声“不要”威力太大,动静从二楼震到一楼,惊的食客一把抓住小二胳膊问:“你们家店是合法的吧!”
李秾料到她是做噩梦了,但开门见到江芷还是禁不住愣了一下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芷擦着汗狐疑:“没有啊。”
李秾指了指她房里的镜子道:“你自己过去看一下。”
江芷满头雾水走到镜子跟前,看清镜中人的那刻差点贴张符震震,大吃一惊道:“我脸怎么白成这样了!”
不知道是这两日休息的不好还是一休息起来就日夜颠倒,她那小脸煞白的跟修炼邪功走火入魔没差,往唇上抹点锅底灰都能去拍花林报到。
她本来挺莫名其妙,直到小腹一阵坠疼,登时明白了是什么情况。
门口的李秾还没等她张口,只看她两手往肚子上一捂就清楚怎么回事了,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片刻道:“这几日别急着赶路了,先留下养养身体吧。”说完逃似的就要离开,结果步子迈出去没两步便又僵硬着转身道,“你那个……那个东西够用吗?”
江芷一时间没能转过来弯儿,还满脸严谨道:“哪个东西?”然后在李秾耳根子肉眼可见的变红中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够了!来的时候你自己给我装的一大包你忘了吗!”
李秾生无可恋到差点撞墙,表面故作淡定“哦”一声,转身便撤,速度快的好像身后有鬼在追。
等人走了,江芷垂头丧气瘫回床上,许是她有内力护体的缘故,小腹的不适感并不强烈,但并不耽误她腰酸背痛浑身不得劲心情低落瞅啥啥膈应,换衣服之余甚至开始思考“女子为什么会有癸水而男子没有”以及“倒立把它给逼回去的可行性能有多大”。
等换好衣服走到楼下,李秾在喝茶,桌上两菜一汤在等她。
她虽然饿,但食欲不是很好,除了把甜度惊人的红糖蒸蛋在李秾的要求下皱着眉头吃了个干净,其余菜也就夹了几筷子意思意思。
李秾瞥了眼她碗里剩下的米,问道:“饱了?”
江芷摇头:“歇会儿,等下继续。”
笑死,胃都还没开。
李秾放下筷子:“说说吧,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江芷轻掀眼皮瞥了他一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不是,不然我现在该饿死了。”
江芷:“……”
这位仁兄揶揄人的本事还真会结合当下。
她也放下筷子,终于停止去戳碗里可怜兮兮的几粒米饭,敞开心扉道:“你说说我爹一个在三教九流里混饭吃的,飞流儿一介飞贼跟他有点交情也就算了。”
说到重点,她忍不住一拍桌子,“秦老贼好歹当朝宰相,怎么会跟他有交集呢!”
昨夜秦辉听到她爹是江云停之后的大笑,以及撕心裂肺的那句“别伤她!”让她直到此刻依旧百思不得其解,加上噩梦的感受太沉太真,醒来这个疑问就像乌云一样盘旋在她心头,怎么都挥之不去。
李秾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继而缓缓摇头。
江芷夹了颗虾仁扔嘴里嚼完咽下:“无妨,说出来我就好受多了。”
胃口一打开两菜一汤在她眼里居然还有些寡淡了,她挥手招来小二又要了道硬菜,也不怕刚醒来自己肠胃受不受得住,店小二自然无异议,记完菜名便乐呵呵退下,转身顺带送了把退房的客人,不可谓不敬业。
“几位爷慢走!”小二朝着门外热情道,“我听您几个口音不像本地的,要出城的话得赶快了,这两日宣州城出了大案子,可别等天黑还在城中逗留,了不得!”
对方自然多谢他关怀,顺手便扔了颗碎银子当小费,小二又是满嘴吉祥话往外倒,就差在脸上写个“恭喜发财”,转身方想朝厨房奔去,被江芷一把叫个结实。
江芷好奇心作祟:“我刚听你说宣州这两天出了大案子,什么案子?”
她和李秾这两天忙到就差上天入地抢王母娘娘仙桃了,哪有功夫知道当下新闻。
见她发问,小二朝前走了两步压了压声音道:“您还不知道呢?”
“就是您先前朝我打听的那个罗家——前日晚上遭人灭了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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