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将盖尸布盖在尸体上一个个抬出去,轮到段氏时只听那蹲在檐下发呆的小姑娘突然来了句:“等等!”
赵贵以为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立马挥手叫停,结果江芷只是走过去俯身给死人拨了拨头发,又用袖子把死人脸上的血擦干净,最后说:“好了,我娘很爱漂亮的。”
“铁骨铮铮”赵捕头转身望天,两只老鼠眼红成了赤小豆,低声啐道:“奶奶的,别让我逮住!”
尸体三三两两都被抬走了,只剩满院血迹,赵捕头走前对她说了几句话,具体是什么,江芷没听,她的目光一直盯在地上。
有只蚂蚁叼着同伴的尸体在往洞穴走,地上的苔藓对它们来说是广袤的草地,横在地面的石子儿是需要攀爬的高山,人类手指是可以带来毁灭性伤害的天外巨兽。
江芷的食指无数次拨弄蚂蚁,对方都会从原地爬起来再往前走,同伴掉了就重新叼起来,总之不会停滞不前。
人间的老道理颇多,其中大多自相矛盾,比如大部分人从小到大接受的说教都是“跟好的比不要跟坏的比”,可一旦受到打击,又会情不自禁想“没关系,反正总会有人比我更惨”。
江芷现在就是后者,她想:“没关系,反正蚂蚁比我惨多了。”
即便它们再努力再想活下去,她的一根手指就能要了它们的命,人起码有选择的权利,蚂蚁没有,或者说,除了人以外的动物都没有。
起码她现在能动能思考,还可以决定接下来要干什么,这在自然界中本身就是一种得天独厚的权利。
春天的阳光照在小姑娘的头上,她倏然站起来,转身看向厅堂牌匾上“正气长存”四个字,喃喃道:“这是我的家啊。”
她可以看它自己衰落,但不能接受它淹没在别人制造的血海中。
镖局三进三出,进门厅堂乃为待客之地,两侧设耳房,分别是囤放兵器和镖师卧房,院子里刀枪棍棒俱全,应该也是练功的场所,沿走廊往里走第二进院子是安放货物和吃饭的地方,厨房颇大,能容几十人,再往前走最后一进院子是主母和其他家眷卧房以及当家的独立书房,院中陈设也更雅致,从外往里一路走来,处处透着井然有序。
整个家里的值钱玩意能带走的尽数被带走了,带不走的都成了破烂一堆,一件能拿去换钱的东西都没有。
书房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在寂静的家中声音有点渗人,江芷缓缓走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狼藉,花瓶碎了,半面墙大的书架倒了,数不清的书小山似的堆了满地,唯有江家三训还齐齐整整贴在墙上——“忠于民、忠于国、忠于君。”
江芷费了吃奶的力气将书架扶起来,就地一坐将书一本本扔回书架上,她爹涉猎范围挺广,书名从唐朝野史到民间鬼故事合集应有尽有,愣是没一本正经东西,难为他哪来的知识力量撑起那么大个镖局。
等把眼皮子底下的最后一本段子书飞书架上,她再低头,发现最下面还有东西,但不是书,而是画。
画上女子柳眉杏目鹅蛋脸型,端得是温柔可亲的长相,身上穿的却是男子骑马打仗穿的短衣,全身上下唯一一件首饰便是左手上只通体晶莹的紫玉镯子。
江芷将画上的灰吹干净,重新挂在了墙上,就好像母亲还在她身边一样。
地上堆着的不仅有书,还有近几年镖局的出入账本。干这行的账需得特别仔细,雇主将东西交给你预先付一半儿的钱,另一半等将东西送到了再结,别的镖局基本只为达官贵人服务,一口价居多,而十二楼却是连商贩走卒的活都接,根据行程长短价钱也由低到高不等,账尤其复杂。
江芷看得两眼发暗,忍无可忍将账本往书架上一扔,大有“永生不复相见”之势,扔完目光往回收,中途粗略扫过书桌桌角,赫然又有了新发现——桌子的前桌角垫了本书。
实木桌子沉重宽大,桌角也比寻常书桌要粗几分,要不是江芷正好瞥到,让她自己找还真找不出来。
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桌子往外推了推,好不容易才让书得以重见天日,书皮上浓墨重彩的几个狂草,活似鬼画符似的张牙舞爪,江芷眉毛快皱成了毛毛虫,盯着书名艰难辨认:“衡山派……五行剑法……”
她蓦地头脑一炸,立马翻开书大致略一遍,心脏突突直跳。
衡山派五行剑法一共五式,分别是“撼山”、“摧林”、“斩江”、“蔽日”、“覆龙”,五岳剑派在剑法上各有千秋,如华山“君子剑”的翩若游龙,泰山“大夫剑”的古朴稳健,相对于他们,衡山“五行剑”的招式特点便是招数奇诡,变化多端。
来不及想别的,单是意识到这是她母亲家族中传承下来的东西就已经够江芷心潮汹涌,三寸钉的教诲被她全然抛在脑后,她迫不及待要尝试这上面的新招式。
日常被遗忘的“八两”此刻终于派上用场,院中春光正好,少女提剑而立,脑海中将方才所看的“撼山”一式回炉一遍,接着倏然睁眼,拔剑直指院中假山!
“撼山”一式,招招直击对手命门,剑风力大千钧,以绝对压倒性的力量给对手带来致命打击,攻帅而扫卒,可用范围极广。
一招落,剑归于鞘,江芷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说不上来,于是坐石头上发起了呆。
她娘从小在山中长大,对石头草木有特别的情怀,她爹投其所好,在院子里布置了不小一座假山,山周围怪石林立,置身其中倒真如同到了深山老林一般。
阳光晒的地上到处焦干,唯有一块水缸大的土壤湿漉漉的,与周围颜色泾渭分明,不想注意都难。
江芷发了半天呆没能想明白剑法到底哪里不对劲,但她反应过来了眼前的不对劲。
这块石头哪去了?
找江盼宁的时候她正好经过这里,如果没记错,这里应该有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才对啊。
她过去蹲下用指尖捻了捻深棕色的土,表面虽干,下面却是湿的,说明被抬走的时间不会太久,很可能是她去落木斋的功夫被弄走的。
谁那么闲趁乱偷石头?真想要跟她打个招呼大大方方来抬不行?这小偷有病吧。
腹诽完她回书房把剑谱揣进衣服里,盯着满室狼藉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家藏了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这个念头随即被打消,如果光死人倒是有可能,可现实是不仅人死了财物还被洗劫一空,人很少能共存两个目标,比如追求精神富足的人往往囊中羞涩,追求大富大贵的人又免不得常感精神寂寞,实乃古今之难题。
下午,日沉西山,江芷将整个十二楼都大致收拾了一遍,又洒水将满院血腥冲洗干净,总算有眼看。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又有新的烦恼袭上心头。
看江盼宁那个样估计一时半会是出不了医馆,落木先生虽然从没跟她提过钱的事情,但她也不能理所应当接受人家的好意,她那不靠谱的师父跟她说过一句极靠谱的话:“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别欠人家人情。”
她不想欠人情。
江芷双眉一蹙,目光落在“八两上”。
老实说,清云子给她的这把破剑用起来确实挺顺手,她有点舍不得,但把剑鞘当了还是舍得的。
说干就干,她提着剑拔腿就出去打听附近哪有当铺。
外面京兆尹的人正在挨家挨户勘察昨夜可有人听到异常声音,仵作说江家人的死亡时间在子时三刻,正是睡眠最沉的时候。果不其然,所有人都是一问三不知,就算有听到打斗声的,也声称当时以为在做梦转个身就又睡下了,简直可以说一无所获。
江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腿走了。
天阙大街既然是商业街,当铺必然少不了,离家不远就有家,而且装修颇讲究,柜台略矮,没了那股子“目中无人”的劲儿,估计收的货都不是寻常东西,客人能当就能赎。
她才要进去,便感觉后背似被什么东西砸了下,低头一看是枚小石子儿,再往前两丈外的位置,有个少年在看向她。
凤眼高鼻尖下巴,不是李秾还是谁。
“你干嘛拿石子扔我?”江芷语气不太好,她是很感激李叔,但不代表就能被人莫名其妙欺负。
李秾神态放松,伸手指着江芷手中“八两”,答非所问道:“那把剑是你的?”
江芷眉毛一挑:“别人送的,怎么?”
李秾也不走近,就在那不远不近的位置轻飘飘道:“别人送的东西不能当。”他说话总带着一股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就想按他的做,也是出奇。
可惜碰到了江芷。
一高一矮,隔着两丈阳光对峙。
江芷道:“为什么不能当?”
清如山河的少年眸中居然有一闪而过的困惑,略想了下答道:“不知道,我爹跟我说的。”
江芷舒展不久的眉头又拧起来,碎碎念转身:“你爹又不是我爹,我干嘛要听你爹的。”
当铺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长了张笑眯眯的弥勒佛脸,仿佛张口就能吐出句“恭喜发财”来,他也不嫌江芷年纪小衣裳破,先让伙计给她上了盘蜜饯,然后才正儿八经的问她要当什么。
做生意做成这样,活该发财。
胖老板认认真真看了遍她的剑鞘,开了五两银子的价,江芷也不知道五两是多少,就问够不够看病的,胖老板说够,她就同意了。
李秾在外面白眼翻上天。
柜台下面是个大抽屉,里面放着一天收来的物什和银两,胖老板给江芷包银子时江芷就站在旁边等着,目光不由自主往抽屉里瞟了眼,瞬间被一抹紫色虚影勾去心神,她忙道:“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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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剑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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