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含光知道魏膺之今日必会问及朝议之事,答道:“朕既已康复,自当以国事为重。明日便恢复朝议,魏卿可传谕百官,准时入朝。”
魏膺之心中欣然。他此前屡次上奏,请求恢复朝议,皆被驳回。今日御前试探,本未抱太大期望,却不料皇帝亲口应允明日恢复朝议。只要朝议一开,太皇太后便难以独揽大权。他暗自感慨,宋海晏提出的献俘仪式,竟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想起宋海晏的另一件请托,魏膺之俯身再拜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庐江刺史宋寒章虽未亲至金陵,却命其子宋海晏携三件重礼,欲亲献御前,以表宋家对朝廷的赤诚之心。”
萧含光闻言,微微一怔。按照原先定下的流程,并无晚宴献礼一项。她不由得用眼角余光向下方的齐韶瞥去,眼中带着几分询问之意。
齐韶听闻魏膺之之言,亦是眉头微蹙,心中暗忖此事蹊跷。然而,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断无拒绝受献的道理,否则不仅宋家颜面尽失,这场献俘仪式的效果也将大打折扣。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含光会意,颔首道:“准。”
礼官高声唱道:“请小宋将军上前,向陛下亲献。”
场中歌舞的伶人退去,魏膺之退回自己的座位上。文武百官皆放下手中的杯盏,视线一起落在宋海晏身上。
宋海晏从席间起身,三位内侍各自捧着一只漆盒,跟在他的身后,向御台走去。
宋海晏行至御台之上,他双膝跪地,叩首道:“臣宋海晏,奉家父之命,向陛下献礼。”他从内侍手中取过第一只漆盒,双手高举过头,声音清朗:“第一件礼物,白玉璧一对。”
黄门郎取过漆盒,放在御案上。萧含光打开盒盖,一对白玉璧静静躺在锦缎之上,玉质温润如凝脂,璧面雕刻着祥云纹样。
玉器自古为礼器之首,《周礼》有云:“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诸侯献玉璧于国君,乃表敬奉臣服之意。宋家今日献上白玉璧,正是向新帝昭示,庐江宋氏对朝廷之忠贞,绝不会因婚事之变故而有所动摇。
宋海晏又取过第二只漆盒,双手奉献,道:“第二件礼物,是从北魏大将拓跋兴身上得来的佩刀——大夏龙雀。臣父以为,此刀当献于陛下,以示陛下武功,威服宇内。”
此言一出,下方群臣发出一片啧然赞叹声。
大夏龙雀并非凡刀,其源流大有来历。百年之前,匈奴的一代雄主赫连勃勃以骁勇善战闻名,他一度征服北方,建立大夏国。之后,命工匠铸造象征王权的宝刀大夏龙雀,以彰显其皇图霸业。
大夏国后来灭于北魏之手,这柄名刀也成了北魏宫中御藏之物,没想到竟然在淮南战场上被宋家所得,进献御前,其中寓意更是非凡,就连一直正襟危坐的齐韶都眉目一动。
萧含光虽并不知这柄宝刀的故事,但观诸臣反应,也知道此刀必定非凡。
她打开漆盒,拿起大夏龙雀宝刀,抚摸刀身上的铭文,赞叹道:“爱卿父子武功赫赫,对朝廷忠贞不贰,朕心甚慰。”
这时,宋海晏又取过第三只漆盒。这只漆盒比之前的两只小得很多,他将之托在手上,朗声道:“这三件礼物是我淮南特产,是一道美食。臣不单献于陛下,今日在座,人人有份。”
另外一边,魏膺之轻轻击掌,有宫人鱼贯而入,托着无数同样大小的漆盒入内,将之一一奉在诸大臣的肴席上。
宋海晏道:“我淮南一带盛产麋鹿,若将肉炙熟,制成肉脯,再裹以蜂蜜,美味非常。海晏特地带来,献于今日宴会上,请大家一起品尝。”
他亲自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盛于白瓷碟中的肉脯,双手献上,低头道:“请陛下先尝——”
萧含光视线落在那白瓷碟上,看向那出产于淮南的“土特产”——那并非什么鹿脯,而是一道素食。宋海晏曾称它为素鹿炙,乃是豆粉、竹荪还有蜂蜜制成,外表和烤鹿肉一模一样,连味道也相差无几。
宋海晏曾经像献宝一样奉在她面前,只是她吃了一口就全吐了出来,最后便宜了那群在梨树上安家的斑鸠们。
她的心头血仿佛骤然凝固,指尖微微发颤。
她现在知道了,宋海晏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皇室所言长乐公主已死的谎言。今日这出计划外的献礼,本就是他处心积虑设计好的。他就是要亲自走到她的面前来,献上这道“鹿脯”,来验证自己的猜测。
甚至,连今日牵动整个大楚朝野的献俘仪式都是他为了验证此事而精心策划的。
她目光向下,落在宋海晏身上。却见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具雕像。她看不到他一丝表情,只能听到他极短促的呼吸声,见那如弓的背脊极轻微地起伏,透露出他此刻并不像外表看到的那般平静。
殿中的文武的大臣都朝御台上看来。这肉脯色泽金黄,混着肉香与蜜香,香气扑鼻,让人一看之下就食指大动。可是皇帝还没有举箸,众臣又岂能先享。是以人人翘首,等皇帝先用。
萧含光心知,这场献俘仪式就算是宋海晏精心谋划,但对于大楚朝廷而言,也是一场内涵丰富的表演。
庐江宋家要在献俘仪式上向天子表演敬奉臣服,表明宋家的忠诚,修复因为婚事可能出现的裂痕,以安帝室之心。而她作为皇帝,也要表演自己接受了宋家的忠诚,以表君臣一体,此后携手同心,以安朝野之心。
她吃下宋海晏亲献的肉脯,就是这场表演的最后一道环节。就算她不喜欢,也应该努力吃下去。也可以向宋海晏证明,她是萧樗,而非他以为的长乐公主,让他就此死心。
她举起象牙箸,夹起“肉脯”,放入口中,只求囫囵吞枣般咽下去。众臣见状,一一举箸,夹起“肉脯”品尝,或交口称赞,或与他人讨论,还有人计划宴后找宋海晏讨要秘方,大殿中又喧嚷起来。
可那肉脯下到咽喉处时,终究是身体的本能占了上风。她再次感到一阵恶心,将肉脯吐了出来,并剧烈干咳起来。
就在那一刻,宋海晏抬起头,向她看了过来。
萧含光浑身冰冷,身体几乎忘了动作。她脑子嗡嗡的,全身叫嚣着一个声音,“完了,他知道了。”
她犹记得婚礼那日,他在御街前的胡闹,不管内侍如何解释,他就是不信,只一直大喊着:“你就是阿幸——”
如果他今日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将这句话再次喊出来,足以置她于万劫不复之境。
她目眩耳鸣,看到宋海晏张嘴好像说了些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刹那,也许是漫长的静默和等待。她脑中的轰鸣声终于停下。她听到黄门郎的提醒声:“陛下,陛下,陛下……小宋将军还等着您回话呢。”
萧含光心中茫茫然。
回话?
她该回什么话?
他刚才说了什么话?
她看向御台之下,大臣们依然同之前一样,有的交头接耳,讨论“肉脯”的独特风味和可能的制作方法,有的自顾自饮酒,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将肉脯吐出来这件事。
也对,她将肉脯吃下,这一场表演就结束了。御台那么高,皇帝吃了肉脯又吐了出来,根本无人在意。
她的视线重新落在宋海晏身上。
宋海晏低着头,将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臣……有罪,不知陛下脾胃虚弱,进不得冷食,请陛下进热汤,恕臣今日不敬之罪。”
萧含光这才发现宋海晏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托举着一盏热茶,似乎端了很久,以至于他双手微微颤抖。
萧含光接过热茶,见宋海晏缓缓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她今日终于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眼含着盈盈泪水,朝她望来。
她从未想过会再见他的眼泪。
宋海晏从不愿意流泪,甚至因此拒绝药师庵的治疗。
他说:“我宋海晏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流血不流泪,就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我在战场上被一箭射中膝盖,残了一条腿也没掉过一滴眼泪。要是早知道你们药师庵治病是这种治法,我死也不会来——”
他死也不愿流泪。
可她今日就这样直白地看到了他的泪眼。
她心中酸涩难言,抬起袖子掩住面容,可猝不及防的泪滴已滚落茶盏之中。
她举盏一饮而下,再次品尝到了来自自己身体深处的苦涩味道。
也仿佛再次听到静仪师太那仿若命定的谶言。
世间有情,悉皆是苦。
她放下茶盏时,宋海晏已经再次低下头去。
他顿首再拜,轻声道:“臣愿陛下福泽绵长,国祚永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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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十章 御前三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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