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真言酒

邪修伤而未死,定会更加疯狂地汲取力量,必须尽快查出其藏身之地。江雪鸿在主城四处找寻蛛丝马迹,只查出邪修营造了芥子空间联通噬魂阵的痕迹,却无法定位其入口,若是挨家挨户搜查,则需要用到仙宗令牌。

避世多年,他不便亲自出面,便写了一封短书与嘉洲府,自己则又准时准点去了寻常阁。他听从安排在外头等着,站到黄昏才被放进云衣的院子,前脚刚踏进大门,身后便传来“咔哒”的锁扣声。

往日天香院从不落锁,江雪鸿先是警惕,待看清眼前情境,不由意外怔住。

庭中,一抹桃花色的影子背面而立,腕动苕华玉,衫随如意风[1],发间钗钿随着舞步摇动,虽无丝竹伴奏,却自带动人心魄的韵律,将不可言传的心曲付诸舞步。

风月醉人,佳期难忘,何况这舞是专为给他跳的。

石桌搁着一坛开封不久的百年陈酿,云衣一舞跳罢,端起银杯看向来人,粉面含春盈盈带笑:“敢拼酒吗,江道君?”

她总是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说出令人在意的话。

说着就要先饮,江雪鸿瞬移上前拦住她:“为何饮酒?”

云衣白日同姐妹们游戏,已醉了些许,任由他搀扶着坐下:“想喝就喝,不可以吗?”

“此酒性烈。”

“怂包,你不喝就我喝。”

作为元虚道骨唯一的继承人,江寂尘的一生都是被安排好的,每日,每月,每年,寒暑朝暮,从未改变过丝毫。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她。

随心随性的模样同那名唤“衣衣”的少女仿佛,江雪鸿不觉带了一丝纵容:“我喝,你休要再饮。”

酒香浓郁,不比花香醉人。

云衣趴在石桌边看他浅斟低酌,心中暗笑:这家伙,连喝酒都是循规蹈矩的呆样。

酒后吐真言未必,但加了寻常阁特制的秘药,一定能套出他的话来。

“道君觉得我新编的舞好看吗?”

“嗯。”

他从不否定她,云衣眉梢微挑:“可万一有人跳得胜过我,把我比下去了呢?”

江雪鸿沉思片刻,如实道:“不会。”

进入决赛的五人中,单论舞艺,的确没有人胜过她。

酒坛渐空,圆亭外却落下点点细雨,半透明的线帘将二人与外界隔绝开来。云衣故意喊了声冷,旋即便被江雪鸿拥入怀中。

她坐在男人膝头,倚着那无味无尘却灵气漫溢的胸膛,将最后一杯酒举至他唇边:“江道君到底醉了没有?”

事实上,江雪鸿的酒量并不好,只是从不上脸罢了。

日夜执念的人近在咫尺,若是情丝未断,定要诉尽衷肠。可眼下,他除了握紧那白玉般的细腕,再不知应当如何。

陆轻衣死后,他便患了心疾,酒后尤甚。

两百年来,这痛意时而绵密如针刺,时而若沉重若斧凿。起初,他将之归因于失信于人的愧悔,后来只当是道心有瑕的罪罚,可如今,只是与她对视,竟也会觉得痛。

虽不知缘由,但云衣已同他生分数日,今夜为何又突然亲近起来?是利用,还是心虚?

少女不知他心中所想,软声嗔怪道:“江道君又弄疼我了。”

黑夜丝毫不影响他视物,连酒盏边沿残留的胭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裙衫轻薄艳若桃李,一颦一笑都像幻梦里引人堕落的鬼魅。

江雪鸿接过银杯,将余酒急急饮下——这一次,她想对他用釉里青还是釉里红?

云衣用衣袖替他擦拭净唇角酒液,莫名追忆起来:“三年前我刚化形时,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半残废。阁里人都说我擅舞,其实不过是为求生一点点逼出来的。”

“不过我可能的确有些天赋,道术法诀记不住,但只需跟一遍舞谱便能背下十之**。”她歪过头冲他笑,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落寞,“道君知道我是怎么学会吸取精气的吗?”

江雪鸿无言等她开口。

云衣铁了心今夜要同他见个分晓,继续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某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想碰我,反倒栽了跟头,好在阁主力保,我才免受牢狱之灾。”

她仰头望他:“道君会觉得我恶毒吗?”

花香沁鼻,江雪鸿只觉得心口愈疼,再次攥住她的手:“不会。”

云衣又问:“若我那日当真杀了人,道君会对我冷落吗?”

他启唇,仍道:“不会。”

“少用假话哄我。”

“真的。”

夜气微寒,云衣在他怀中,丝毫不觉得冷:“旁人贪花恋酒,道君执迷的是什么呢?”

掌心的触感柔软细腻,江雪鸿不假思索:“你。”

两百年的岁月不曾在少女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却将他的灵台道心侵染殆尽。

“是我,不是旁人?”

“为何会是旁人?”

“道君何必明知故问?”姿态亲昵,云衣却再无先前伪装出的客气,直截了当问,“白六公子将我视作失踪的义妹,在江道君眼中,我又是谁的替身?”

白谦、戚浮欢、邵忻都以为她是陆轻衣的替身,现在竟连她自己都这般认为。江雪鸿难得明显皱眉:“你不是替身。”

云衣不自主攥紧手心:“云衣身份低微,不值得道君耗费心思,多番隐瞒。”

江雪鸿知她又误会了什么,忙道:“云衣,别同我生分。”

好不容易重来一次,他不想再与她渐行渐远。

别走。别逃。别死。

话入正题,云衣心脏陡悬:“我近日也听了些许有关寂尘道君您的往事。”

“您执迷于我,是因我与落稽山前任山主——陆轻衣容貌相像吗?”

陆轻衣。

这个名字,呼之愈痛,念之愈切。

对上眼前人单薄的模样,静海般的瞳孔骤然掀起狂澜,江雪鸿一把将她抱紧。没有破绽的目光陡然破碎,无数慌乱倾泻:“你不是她。”

是有人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想起来的?无论如何,必须赶紧封住她的记忆。

云衣察觉不到他酒后状态的不稳定,见他不否认,立刻冷道:“道君对云衣的偏袒纵容,不会是因为觉得,我就是那个害您白璧有瑕的陆轻衣吧?”

字字诛心,字字都在提醒江雪鸿,上元至今在天香院经历的岁月静好的一切,不过是他在掩耳盗铃。

一旦她想起来,还会对他展露笑颜吗?

“云衣,”江雪鸿晦涩道,“你不要变成陆轻衣。”

云衣觉得,他对陆轻衣的态度很奇怪,像想念,又好像很排斥。

说不清道不明的。

她不想插足他人的恩怨纠葛,摘下辫上四枚镇魂珠递去:“上元夜来,云衣受江道君颇多照拂,但总归是一场皮肉买卖。露水情缘好聚好散,我一向不喜被人移情,结过银钱后,从此您不必再来了。”

无人接手的珠玉滚落在地。后背在石桌边沿咯了一下,云衣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察觉那满是酒意的沉音颤抖不停:“云衣。”

“请您放开。”

他不松手,只一声声唤她。

酒坛银杯尽数坠在地上,将二人间最不可言说的禁忌袒露于众。

酒后易失言,可眼前人却没有被揭穿后的恼怒或威胁,只有无尽的惧怖与忧惶。

“道君憎恶陆轻衣吗?”

“我不知何谓憎恶。”

“道君喜欢陆轻衣吗?”

“我不知何谓喜欢。”

威压蔓延开来,檐瓦也嗡嗡作响。江雪鸿几乎不能控制心流引发的灵力波动,银杯碎为齑粉,雨帘也时而破碎时而连续。若这个人当真借酒发泄,她极有可能招来性命之忧。

云衣仍下定决心打破沙锅问到底:“陆轻衣无恶不作,又曾对您极尽折辱,我与她相像,道君看我时不觉得厌恶吗?”

江雪鸿仍是那句:“云衣,你很好。”

云衣身边追求者众多,早对男人低声下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但傲骨冰清如江雪鸿,对她恭顺至此,云头牌也不由一阵心折。

“那道君对云衣可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

江雪鸿默了一瞬,似是不敢回答,只紧紧抱着她:“别走。”

温热的酒气扑在耳廓上,嗓音仍是带着轻哑的模糊:“你想要男女之情,我可以学。”

威压骤卸,近乎是在求她。

断情丝并非他的本意,却成为江寂尘一生如影随形的标签。

云衣简直要被他勒成两截:“松开。”

“别疏远我。”江雪鸿贴着她反复说着,“若为不洁,我便重铸仙体;若为前尘,我便自封记忆;若为隐瞒,我便剜心偿还。”

一句比一句离谱,云衣听得头皮发麻:“也不至于。”

江雪鸿置若罔闻:“若想成仙,我便拆道骨与你。”

“……”江雪鸿是不是就是因为太老实才**于陆轻衣的?

[1]萧纲《咏舞诗二首》其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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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真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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