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忻,帮我找她。”
他掌心,是半痕极薄极淡的牡丹残瓣,一见光便化作轻灰。
世人都道,江雪鸿自陆轻衣死后便疯魔了。
枯坐七日,引咎辞仙,不惜开天眼触犯命星,更将北疆尊主之位拱手让给清霜堂,在昆吾剑冢一住就是两百年,除却招魂算卦,再不管道宗诸事。
要不是知道江雪鸿自幼断情丝,还真以为他用情至深呢。
然而,任是当世修为首屈一指的寂尘道君,也算不准同自己关系密切的陆轻衣的卦,邵忻自此便多了一个闲差——
替江雪鸿问卦,找陆轻衣。
“月蚀常见得很,算不了什么特异天象,你自己数数这两百年总共见了多少次了!有这闲工夫望天倒不如回去炼剑,不想管那死透了的剑灵,就把半步入魔的道心好好稳一稳。实在不行点几个上清道宗的新弟子收拾一通,也算给你这个从不露面的老祖立威了。”
江雪鸿静静听着牢骚话,眸色转暗,不再多言。
寻常阁雅间为半开放布局,抑扬顿挫的唱词从红栏底传来,余音绕梁,熏心醉人。
邵忻半晌听不见回话,只以为他走了,爬起身才见江雪鸿还立在一旁发痴,背后剑鞘空空荡荡,眼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寄雪剑呢?”
“门外。”江雪鸿淡道,“他们说,武器不得入寻常阁。”
“……就没见你这么听我的话。”
罢了,照这神经病的倔劲,连蚂蚁换个队形都能当成异象,不达目的绝不会善罢甘休。倘若被邪修骗去为非作歹,麻烦可就大了。
“佳节堪团圆,看在你孤家寡人的份上,”他倚在栏杆边懒洋洋道,“替本狐仙垫了酒水钱,等看完压轴大戏,恰逢夜半三更,好问鬼神。”
江雪鸿在一片狼藉中收拾出干净的一角,无言落座,算是应了。
邵忻对这副挑三拣四的模样忍无可忍:“死洁癖,道声谢会折你的功德不成?”
“多谢。”
“……”听听这冷冰冰的口气,就算陆轻衣复活了,他也没希望破镜重圆。
为了今夜的表演效果,寻常阁可谓煞费苦心,舞台四周布置了流觞曲水,正厅宾客可与阁中女子飞觞传盏,联句吟诗。因为舞台稍高,与最高台平齐的二楼则是最佳观演位置,席位早在大年初一就销售一空,寸土寸金,绝无虚设。
随着栏外一曲《鹊桥仙》唱罢,邵忻连声赞叹:“‘空中几处闻清响,欲绕行云不遣飞’[1],只需改改唱词,这一曲放去仙门大宴也不觉逊色。”
他捅捅江雪鸿:“嗳,仙盟上届白虹宴不是给上清道宗发了帖子,你去了没?这歌喉和仙娥比起来孰美呀?”
“掌门代赴,未曾去。”江雪鸿没有抬头,不知何时已拿朱笔写了一道符,娴熟折成纸鹤形状。
符佑平安,哪怕灵力微末,也可积水成川。陆轻衣杀业无边,这些年只有江雪鸿一人在替她偿还。
笔锋好似血染,想到那尸骨无存的嗜血妖女,邵忻头皮发麻:“逢年过节的,你能不能少摆弄阴间玩意儿?”
江雪鸿又取出一张符纸:“岁星在嘉洲分野,天运难得。”
“运个头!”邵忻忍无可忍,一把夺下笔,“小爷一辈子就包得起一次天字一号间,你还不好生看着?对得起这两百年交情吗?”
有托于人,江雪鸿只能顺从,将纸鹤收入袖底,顺着他的指引看向舞台。
夜色渐深,风花雪月的狂欢才刚刚开始。
歌舞暂歇,人声稍静,软桃色的帘幕垂挂下来,在六角灯底泛出微黄的细闪,迎面吹来一阵牡丹香风。
这香氛似曾相识,江雪鸿心头一恍,正欲细看,眼前灯火骤然全熄。
室内花馥愈浓,醉人暖风中远远传来一声巧笑。音色好像圆荷泻露,穿林打叶,与台下流水声相伴,艳而不冶,媚而不妖。
舞池边点起一盏灯,隐约可见红纱帐后有人影摇曳。帘帷末端,一对纤纤月足近乎透明,起落看似随意,每步却都踏在节拍之上。
“都别喝了弟兄们,新头牌登台了!错过的后悔一辈子!”一阵骚动后,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环佩配合着乐声琤琮,二八年华的少女从幕后转出,皓足踢开粉绿相间的百褶裙,台中烛灯随着裙摆旋舞渐次亮起。
细指探出广袖,在这滴水成冰、呵气成云的寒天,她只着轻纱软缎,时而舒展,时而收束,辫上珍珠自由起落,臂上金钏断续作响,犹如飞旋在云端的绯色芙蓉。
轻重疾徐中节合度,顾盼回眸光彩动人。
那双粉瞳似有摄魂夺魄的力量,让光影和视线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只需对视一眼,便能忘却一切有情无情,生死离合。
尾音恰好定格在拈花细嗅的动作,无数花瓣从屋顶飘落,香阵卷温柔,摇落一片江山烟雨。
舞罢,全场无声。又过了许久,掌声如雷鸣般轰然而起。花枝红绡和数不清的真金白银被尽数抛上高台,观舞者纷纷离席欢呼,举杯赞叹,恨不得跨过水池冲上舞池,滚落一地珠玉都无人捡拾。
女子虽是妖修,论才艺,却无一人敢将其看轻。
“此舞只应天上有,天仙见了也要自愧不如啊!”雅间内,邵忻两眼放光啧啧称奇,许久才想起身边人,“怎么样?同为花妖,这位云娘子比起你那意中人如何?”
本以为江雪鸿会同寻常一样不作理会,回头却猝然对上一张惨白的脸。
“喂喂,你怎么了?!”
这个位置能够将舞台看得一清二楚,江雪鸿死死盯着那烟视媚行的女子,眸中掀起惊涛骇浪,攥紧的掌心竟滴下血来。
桃花面,海棠瞳,那样的舞姿,那样的神采,连裙裾扬起的弧度都分毫无差,怎么可能不是她?
“陆……不,心魔。”
他神色骤凛,拈起清心咒,重重往灵台一叩,顿了片晌才重新睁眼:“……还在。”
“啪”地一声,金杯玉盏和朱红栏杆同时震碎,周遭桌椅也纷纷毁裂。
邵忻忙抑制住灵力波动,狠狠砸在他脊背:“心魔个头!你闭关闭傻了吗?那是寻常阁的新头牌云衣姑娘,不是幻觉!”
木刺嵌进掌心,抵不过心口传来的刺痛。江雪鸿清明了几分,怔怔望着舞台,仍不敢确认眼前所见。
是梦吗?
不是……梦吗?
良久,他轻问:“如今是何年月?”
“清安四年,上元。”邵忻被这副失魂症般的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替他把脉。
江雪鸿喃喃重复:“清安四年……”
陆轻衣已经死去两百年了。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觉得,自己身处的十方世界是真实的。
“她是谁?”
邵忻半晌没查出病因,忐忑盯着他:“寻常阁头牌,云衣。”
荆台呈妙舞,**半罗衣。[2]
江雪鸿却已平静下来。他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绕过数遍,视线仍凝着舞台,良久,用那断情绝爱的低沉嗓音问:“怎么见头牌?”
邵忻:?!
栏杆外,池幽捧着一只香炉,含笑登上金银散落的高台:“感谢各位贵客赏脸!我们这位新头牌云娘子才貌无双,色艺俱佳。可惜天生病弱,只在后院娇养着,鲜少见客。新年好不容易补足了身子,今夜才能够顺利登台。”
身侧,云衣发髻微乱,微红着脸冲众人盈盈一拜,青丝在脊背勾勒出一条蜿蜒的曲线,半遮住百褶裙上的牡丹金绣。
美人半倦,最惹风情。
池幽又客套了几句,话锋一转:“寻常阁内素来是公平竞争,待这支线香燃尽,无论雅间大堂,在场出价最高的公子,便可在天香院与云衣畅聊彻夜。”
她说得含蓄,但见惯风月的纨绔子弟都知道,去了后院,哪里是“畅聊”那么简单。
大堂内一位紫衣公子率先喊出声:“一百两黄金!”
“我出三百两!”楼上雅间又传来一声。
“五百两!”
“八百两!”
“一千两!”
最先出价的紫衣公子甩下象征身份的玉佩,将竞争推到了最**。叫嚷声此起彼伏,报价水涨船高,竟有几人要大打出手。
现场一片混乱,无人注意到台上女子秋水明月般的瞳仁里隐约浮起的一抹讽笑。
喧闹中,不知何处落下清冷冷一句:“一百枚。”
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
紫衣公子环顾半晌才锁定到天字一号雅间那个白衣胜雪的人影,挑衅笑道:“方才早已竞到三千两了,兄台不会以为是‘价低者得’吧?”
江雪鸿全无反应,古井无波的眼只锁着云衣,再次缓声道:“我出一百枚。”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他怕不是第一次来的傻子吧?一百枚铜板吗?知不知道金银是按斤两算的哈哈哈哈!”
任凭众人如何取笑,江雪鸿脸上始终未有任何情绪,一直待到线香燃尽前的最后一瞬,才不疾不徐开口——
“一百枚,灵石。”
[1]顾况《王郎中妓席五咏歌一作王郎中席歌妓》
[2]张祜《舞》
江雪鸿:有钱,任性。
邵忻:说好一起过团圆节,小丑竟只有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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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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