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旭日初升,郑秋山领着贺景悠哉悠哉回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络,称呼也变了——郑秋山叫贺景为小七;贺景尊郑秋山为老师。
宋知韵纳罕,唤住打算回屋洗漱换衣裳的贺景,笑道:“贺公子,短短两日,真让我刮目相看呢。”
贺景面色大变,忙作揖道:“嫂嫂真折煞小弟了。‘贺公子’三个字,万万担当不起,直呼大名就好。”
宋知韵并不讲究这些虚礼,他既有言,便改口:“行。说起来,可得向你道喜了,正式拜入秋山先生门下,做了这小师弟。”
贺景则五味杂陈,锁眉道:“不瞒嫂嫂,小弟自知自己德不配位,全然无法和众位同门相提并论,先生破例收我,大半是念在大哥的情面上……令我实在汗颜。万一往后仍愚不可及,辜负了先生并大哥的期许,更无颜见人。”
她不以为然,乐呵呵道:“这就是你胡思乱想了。秋山先生能从一大把人中挑中你,定有自己的道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话到这,自然转开话题:“对了,我冷眼瞧着,那秋山先生性子难以捉摸,你们出去这两日,该不会只是带你消遣吧?”
“消遣倒也算不上,”贺景分辨出她的弦外之音,无非是拐着弯打听他何以获得这份殊荣,奈他也一头雾水,“老师他精通医理,而西山上长着许多奇花异草,皆可入药,所以一路走走停停,将各种药草的药性倾囊相授。可惜事先未准备笔墨,不然一字不落记下来,再好好温习,必大有所获。”
眼见打听不出什么,宋知韵收起聊下去的念头,放人离开。
圣上寿辰将近,不好再逗留,各自整理完毕,告别白鹭书院,向城内进发。
霍铮兄弟照旧策马慢行,刚好给乘车的宋知韵主仆闲聊的机会。
因惦记云舒昨儿心情不佳,故柔声询问:“昨晚回去以后,孟康那小子去跟你赔罪了没有?”
“孟康”二字一出,云舒脸色骤变,气哼哼道:“才不要他虚情假意的,保不准又憋着什么坏心思耍人玩。”
宋知韵护短,顺着话头狠狠指责孟康一通,瞥见她面露笑意,方笑道:“等到家后,一定重重罚他。听说他最看不上所谓的酸臭文人,那就罚他抄五遍论语,让他好好学学君子作风。你觉得这个法子够不够解气?”
云舒微微撅着嘴巴,敛眸闷声道:“他五大三粗,成日喊打喊杀,万一因此记恨奴婢,再找奴婢的麻烦……还是算了吧,别带累您和将军起口角。”
这个时候,宋知韵对有关霍铮的事务极其敏感,不防听云舒把自己和他放在一起,气焰陡然灭了大半,生硬道:“谈你就谈你,老捎上我做什么,何况是孟康犯错在先,放任不管才说不过去,霍铮又非糊涂之人,何苦与我生气。”
云舒恍然大悟:“是奴婢说傻话。将军对您关怀备至,事事依着您还来不及,怎会惹您不高兴呢。”
她摆弄着手帕,语气极尽无所谓:“谁稀罕他的关心。在飞云楼时他捉弄我的场面历历在目,我记性好着呢,决不上第二次当。”
口头上不留情面,心里却似下起春雨一般,象征喜悦的种子悄然萌芽。
夜幕降临,车马驶过长乐街,贺府与霍府不同路,于是贺景掉转马头,先行一步。
蹉跎小半日,宋知韵身心俱疲,倚在车窗边昏昏欲睡,许是累极的缘故,这回对伏在霍铮怀里的行为,并不太抗拒,甚至院子的大门尚没摸着,眼皮子便不觉黏上了。
这一觉格外香甜,错过了日出,错过了早饭,到霍铮上朝回来,方挣扎着起来。
云舒尽心服侍,照常把从各处留意来的闲言碎语说给她打发时间:“将军今儿在朝堂上被人参了一本,现在里里外外都传开了。”
宋知韵如醍醐灌顶,游离的神魂即刻归位。她眨巴着眼问:“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当众弹劾他?”
云舒左右巡视两遭,压低声音道:“能是谁,就是白鹭书院和将军起冲突的那几个。因始终气不过,就撺掇他们当官的爹,联合起来向将军发难,扬言请陛下褫夺将军的兵权,把将军贬到岭南去呢。”
“他们倒是敢提。那陛下呢,作何反应?”宋知韵玩味一笑,摇头咂舌。
“将军护国有功,陛下怎么会听信他们的谗言!”云舒杏眼圆睁,中气十足,显然对霍铮这个姑爷死心塌地了,“陛下龙颜大怒,当堂将奏折摔了下去,骂他们贼喊捉贼、恩将仇报,若不是他们的好儿子目无礼法对您拉拉扯扯,又岂会挨揍。将军的做法,挑不出毛病,反而是他们,以此挑起事端,构陷忠臣,居心不良。那几个大臣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头上硬生生磕出血印子来,陛下才松口,警告他们日消停些,否则下一次决不轻绕。”
宋知韵拍案称绝:“偷鸡不成蚀把米,指的就是这种人了。”
云舒连胜应和:“凭他们是个什么人物,也敢妄想支配将军的去留,真个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笑道:“据说那几个拦路的公子哥儿,是京城有名的纨绔,能进白鹭书院,全借他们的父亲曾和秋山先生共事过的几分情面,不然以他们的头脑,莫说在白鹭书院听课,怕连书院的大门都进不去。而且得了这么个便宜,自己还不珍惜,逃课迟到不提,拉帮结派欺负弱小。果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除此之外,奴婢还听说,那几个人对秋山先生收贺公子为徒非常不满,挑唆老子向陛下要个说法。哪里是讨公道,分明是迫使秋山先生认他们做弟子,好出去招摇罢了。”云舒啐道。
宋知韵发笑不止:“幸好将军深得陛下信任,换做别人,指不定就吃了这个亏。”
话匣子正大开着,镜子里忽然多出一个影子。
云舒福身请安:“将军。”
宋知韵心跳漏了一拍,忙起身,却被他按停。
“你去吧,我和夫人单独待一会儿。”
把梳子放回妆奁内,云舒腾开地方。
他在场,她由内到外不舒坦,坐姿僵直,只拿双目借着镜光窥探,恰被他逮个正着,俊美的面庞缓缓绽开暖意,仿佛在取笑她的多此一举。
“不要误会,我只是闻知早朝上的争执,毕竟因我而起,所以向你打听打听细节,仅此而已。”越是窘迫,语气越是冷傲。
镜面折射出一副笑颜,冷不丁一怔,刚刚好和容颜的主人对上视线。
霍铮说:“一群杂碎,难为他们在我身上费心费力了。”
宋知韵为他毫不客气的评价逗笑,顺嘴道:“原来在将军看来,共事同僚全是杂碎吗?了不得,万一吹到他们耳朵里,又该合起来到陛下面前撒泼打滚去呢。”
她笑靥如花,他则一手扶着梳妆台的边沿,俯身看着她,待她笑够,另一只手拨开妆奁,指腹于各色珠钗上游走,往返两趟,终挑出一把灿灿生光的牡丹金钗,极为轻柔地为她别好,笑道:“今儿得去军营练兵,子夜方回,夫人不必等我,早点安寝。”
心悸的感觉又来了,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强烈。
她强装镇定,答:“好,将军自己注意安全。”
居高盯了她一阵,霍铮拿起她不停绞帕子的手,将五指分开,塞入一把钥匙,道:“才从西北回京,未来得及去钱庄兑现银,不过应当够夫人使一段日子。存放银票的箱子在书房,里边还有一部分房契地契,这是箱子的钥匙,即日交由夫人保管。至于剩下的资财,改日我抽空尽数整理出来,一并交给夫人。”
冰凉的金属印在掌心,熊熊火焰在心房肆虐,两相交织,直逼得宋知韵无路可退。
“……将军的意思,是要我管家?”错愕多时,勉强连成一句完整的话语。
霍铮的唇瓣、眼眸共同弯出一条笃定的弧线:“是,可以吗?”
她立即否定,头晃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哪儿行啊,偌大一个将军府,若交到我手里,恐怕没两年府里上下就该喝西北风去了。”她攥着钥匙推回他怀里,“将军还是另寻他人吧,实在不行,就请皇后娘娘派一位信得过的嬷嬷来好了。”
霍铮握住她的手,眼睛犹如一汪月下的水潭:“无碍,倘夫人真不小心把家资散光了,我再挣回来便是。”
一想到密密麻麻的账本、三天三夜也算不完的项目,脑袋就不住发涨。宋知韵依旧坚持:“真不是谦虚,我花钱大手大脚的,手边一旦宽裕,便忍不住买这买那,没准哪回对心思,把飞云楼也给盘下来……将军再考虑考虑?”
“只要夫人开心,怎样都行。”霍铮的态度明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不给她再进言的机会,撂下话,当即走人。
捧着钥匙傻坐小半个时辰,宋知韵长长叹出一口闷气,扭头喊来云舒,一块儿去书房,找到那口沉甸甸的大箱子,打开来长长见识。
“……这么多的吗?”面对一眼望不过来各类文书,云舒惊得哑口无言,万幸宋知韵还算冷静,发出那句惊叹后,蹲下来慢慢查看。
太阳爬至顶空,书房的地板铺得满满当当,云舒在一边拨算盘拨得手腕发酸,宋知韵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知道霍铮有钱,竟不知道有钱到富可敌国的地步。”
合计得头昏眼花的,她就地躺下来,对天感慨:“难怪贺家人宁肯把脸面丢在地上,也要来掺和一脚。傍上霍铮,等同于将金山银山搬回家去了。”
云舒忙里偷闲,道:“有一句俗语说得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下半辈子有靠了,老爷夫人少爷总算能心安了。”
宋知韵没反驳。
两人合力,将遍地“狼藉”恢复原样后,坐马车向许府的方向去了。
此行有两个目的:
头一等,是跟许岁宁通通气儿,表姐夫那儿回信了,至多三日便可抵达京城,西山之行不日可提上日程。
其次,当然是坐下来聊聊管家这个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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