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洛酥把笔记本往审讯桌上一扔，整个人向后仰去，背靠在软包的椅子上，解不开紧锁的眉头。
凌晨两点观察室打来急电，说是一号要求陈述重要事实。她从睡眼惺忪中瞬间清醒，边跟领导汇报边联系小赵准备提审。
小伙子一见她就哭丧着脸。“洛主任，我还在失眠，已经半个月没睡个囫囵觉了。”
抬头望向前方的软包，细长的窗条透进十分微弱的阳光。屋里灯火通明，已经混淆了时间。
中午十一点。
洛酥心底里叹了口气。
“你要是不想交代就算了，没必要在这儿耍我们。”她缓缓吐出一句话，指指摄像头。“领导们都在看着，你这个态度，对你没什么好处。”
“洛主任，我可是一直都很配合你们的。”对面那老兄一脸诚恳。
“当初我主动投案，进来之后又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摸了摸鼻子，身子微微前倾靠在软包桌上，想要借此缓解长期站立的疲惫。
“洛主任您亲手给我办的立案手续，应该很了解我的。”他接着说。
洛酥轻揉着太阳穴，她是太了解这老狐狸的话术了。
去年年底，社会上就开始流传有这家伙的桃色新闻，一时间满城风言风语。
不出两周，新闻中的“女主角们”纷纷主动现身，联合实名向市纪委寄了举报信。
信中详细罗列他是如何逼良为娼，又是何来钱财养着这么多红颜知己，大多数还是些哭诉埋怨。
当事人可是当地主政一方的人物，市里哪敢怠慢，书记亲自督办，审查调查科通宵整理手头掌握的材料，第一时间赶赴省城，将初步核实的情况说明送到上司桌上。
原本，他们对系统内保密措施很是自信，还没等采取行动，当事人就自己上门投案来了。
刚进谈话室的前几天，除了痛哭流涕，就是娓娓道来，把自己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收的一笔笔一沓沓都交代的明明白白。
整个专案组都以为他是真诚悔过，或许用不了三个月就能结案移交。
半场开香槟是大忌。
三周下来，经过仔细整理笔录，又把涉案的老板和他的下属全部请进来“喝茶”，才发现这老狐狸居然一直在耍他们。
前后交代的事情驴唇不对马嘴。
涉案金额今天100万，明天就成了30万，到底是谁送的，到底为何事而送，竟然没有一件说得清楚。
洛酥这才意识到，老狐狸投案的目的不是这么简单。
配合调查是假，他更像是以身试局，探查清楚他们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
“上周六，你亲口说是建福工程总经理为了西海那块地给你送的这第一笔80万，今天怎么又说这80万是奉城住建局局长给你的？”
洛酥拿出之前已经让他签字按手印的笔录，往桌子上一拍。
红彤彤的手印按得满满都是，落款处一笔一划的签名显得十分讽刺。
“你到底想不想交代了！”
老狐狸一页一页翻来翻去，佯装仔细地看着笔录，边看边挠头，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努力回忆。
“兴许，是我年龄大记错了？”他抬头看向洛酥，低声说着。
然后突然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哎呀你看洛主任！真不好意思，我这记性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要不？你们查查银行账户，看看到底是谁给我转的这笔款，我兴许就能回忆的更清楚。”他依旧诚恳，还主动给洛酥提建议。
听到这里，洛酥长吁一口气，强压着胸中的怒火。
她不是第一天干这个活儿了，比这难缠的干部也见得多。作为主谈方，她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要尽量冷静平稳地说接下来的话。
没想到身边记材料的小赵忍不住了。
“我们陪着你跟进了快两个月，你嘴里有一句实话吗！”
“还让我们查银行账户，今天凌晨你把我们叫过来，是说要交代办公室里屋床底下那个箱子里的80万！这跟银行账户有什么关系！”
洛酥一愣。
平时看小赵是个温温和和的小伙子啊，从来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
小赵说完，也为自己的失态后悔。他转头看向洛酥，眉毛皱到一起，眼神里满是委屈。
洛酥会意，扣上笔盖，向着摄像头比了个停止谈话的手势。不一会儿，两名看护民警进来接班。
洛酥收拾东西，拿起笔记本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谈话室。关门的一刹那，她特意转身看去。
果不其然，老狐狸脸上浮起微微的笑意。
离开谈话室，小赵像一只泄了气的足球，一下子没了脾气。
“洛主任，刚刚是我的错，我不该控制不住情绪，在他面前失了分寸。”
“可最近太累了，我一直绷着弦儿，一听到他又张嘴胡说我就失控了。”
小赵刚上班四年，是省里头部高校毕业的法学人才。在借调到专案组之前，他早已对省里这位雷厉风行的洛酥主任有所耳闻。
别看她个子不高又有些瘦弱，留着一头齐肩短发，办起案子来可是毫不含糊。
听说她在警校直接特招进省，不到四十岁已经成为调查室主任。一门心思扑在案子上，自己的终身大事却不考虑，让关系好的领导们都有些头疼。
实话实说，抛去洛酥令人生骇的气势，她长得并不丑。
或者说挺漂亮的。
白皙的皮肤，炯炯有神的双眼，就是每天冷着脸，很少看到她展颜。也是，搁谁天天干着工作，也笑不出来。
“不怪你，他这80万我没记错的话已经是第四次核实了，四次谈话四个版本。就算你刚才不发火，我也够呛能忍住。”
洛酥摆摆手，没想责怪这小伙子。
“下午省里有会，我需要出去一趟，你先休息休息，不用急着突破他。”洛酥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向停车场走去。
她没吃午饭，也来不及吃了。
打开后备箱，从刚拆封的快递盒里取了一片全麦面包，她向来吃不惯食堂准备的那些加餐。
即使没有保持身材的需求，她也一直在网购全麦面包，甚至是干硬的坚果列巴。
洛酥沉溺于越嚼越上瘾的麦香口感，因为在咀嚼中她更容易专心思考。
这位洛主任的爱好很小众，美式咖啡，正岩水仙，早起一段八段锦。二十多岁就养成的习惯，传说中的少年老成。
新的办案基地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
洛酥一手抓着面包，递到嘴边泄愤般撕下一块，大口嚼起来。大快朵颐是她最健康的解压方式。
中午跟老狐狸拉扯完，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上面领导没有压下任务，但三个星期案件没有实质性进展让她面子上实在挂不住。
她的另一只手紧握着方向盘，她仔细辨别周围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终于在一个分叉口停下车来。
正是春玉米收割的时节，村路两边的杆子长得茂密又喜人。
纵使不太认路，洛酥还是想要抄个近道，避开堵车赶回市里。没成想她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只能打开手机翻找导航。
“滴滴，滴滴！”
后方传来急促的汽车喇叭声，由远及近，像是辆大家伙。
洛酥向后视镜看去，狭窄的乡间小道上居然驶来一辆巨型货车。
货车的轴距仿佛要与这土路同宽，车轮带起滚滚黄土，她不禁担心这司机稍不注意就会歪倒向一边的水塘。
洛酥鸣笛两声，向货车司机示意这边有人。然后特意向侧方开过去，拉下手刹准备靠边给他让路。
不成想这货车竟没有减速的迹象，反而是猛地加速，直冲她而来。
怎么回事？这货车司机莫不是疯了！！？？
洛酥慌了神，眼看着货车以诡异的高速朝她的小车冲来。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砰！！！”
车辆的撞击发出一声巨响，震惊了周边寂静的小村庄。
当天晚上，奉林市公安局奉城分局通报。
“2024年7月28日12时10分左右，西外环泗房村村道，一男子驾驶箱体货车高速撞击一小型轿车，致轿车司机当场死亡。驾驶人许某（男，39岁）已被公安机关抓获，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省里上下一片哗然。
办案基地内的专案组接到通知，深夜召开紧急会议。
案子的负责人，也是洛酥的顶头上司，已经早早进入会议室。
五十多岁的年纪，月光的映衬下能看到明显的银发。他一言不发，站在窗边等着战友们。
众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进来，零零星星坐下。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投影仪运转发出的嗡嗡声。
小赵低头看着棕皮的笔记本，这还是参加业务比武获奖之后，洛酥亲自颁发给他的。他打开笔盖，用黑色中性笔使劲在本子上戳着一个个小坑。
肩膀的抖动暴露了主人的愤怒，仔细一看，他的眼圈微红着，像是已经哭过。
不止他一人哭过了。
专案组里几个女同志得到消息后，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洛酥才三十六岁。
这些年来，除了上学和办案，她没有特别的爱好，办公桌上连盆绿植都不曾摆过。
她自嘲是个不着家的独行者，没时间也没精力处理工作以外的情感。
确实，很少听她谈起自己的父母。
很多人敬她服她怕她，也有很多人对她恨之入骨。
“公安那边的初步侦查结果出来了。”
众人看向领导。
“目前倾向于司机醉酒驾驶。”
小赵戳着本子的手更加用力，指头关节发出咔哒的响声。
“我们对于洛酥同志的离开感到痛惜，也希望大家打起精神，前面的路不好走。”领导的话说的十分隐晦。
若是说这背后没有蹊跷，他们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看护分队那边汇报，老狐狸今晚上格外安逸。没有了往常上厕所的频繁，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
监控屏前众人看到，他的手指轻敲着大腿。
眼神流露出叱咤风云的狠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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