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是皇上派你来宽慰我吧?”不待我回答,赵泽荫低笑一声,“若真要抚平烦忧,总该指个美人前来才对。”
听他这般打趣,我不便再多言,只得笑笑应道,“下次一定。”
夜色渐深。
我酒量浅薄,只略饮了一杯。赵泽荫却兴致勃发,时而舞剑,时而弄枪,我静坐在一旁,看他排遣心中郁结。其实今日有无我在场,并无分别。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他眉间戾气似稍散去,我的“任务”也算达成了。
湖心亭本不宽敞,为防被兵器误伤,我请嫣红撤去多余器物,唯留一张软榻,毕竟我总不能站着。夜风微凉,却无碍观览——难得今夜云散月明,银钩高悬,清风琼浆相伴,倒是好景致。
不知过了多久,我困得眼皮沉重,歪在榻上望着那不知疲倦的身影挥枪弄棒,哈欠连连。
“喂,醒醒。”
粗糙的手掌轻拍我的面颊,赵泽荫含笑走近,掷了长棍,倏然俯身逼近。
我一惊,慌忙坐起为他让出位置,“今日不如就到这儿吧,时辰不早了。”
赵泽荫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目光沉静如水,“我的问题你尚未答完,一正。今日究竟是皇上命你来的么?”
我连连摇头,“早说过了,是为谢王爷那日救命之恩,虽确是临时起意。”
“你打算怎么谢。”
“……王爷想我怎么谢。”
赵泽荫离得极近,额间汗珠几乎坠落在我脸上。
“不如你告诉我——你与那贴身侍卫,究竟是什么关系?”
“如您所见,他只是我的近侍,仅此而已。”
赵泽荫的唇贴近我耳畔,声线低沉,“哦?那你解释解释,为何你黄一正的贴身侍卫,三年前刺杀高佑未遂,转眼却成了高佑义女最信任的心腹——信任到同饮一杯茶,共食一碗饭?”
“……赵泽荫,你为何独独紧盯着我不放?我似乎从未挡过你的路。在皇上面前我也竭尽所能说你的好话不是么,咱们虽不是一路人,但并不妨碍友善交往,起码我对你,无所图谋。”
“无所图谋?”赵泽荫骤然发力,将我一把推倒在榻上。他只凭一只手便轻易钳住我的双腕,高大的身躯如山压来,眼中锐光迸射,清醒得没有半分醉意,“你究竟在算计什么?你与皇上亲密无间,却并非他的妃嫔;你拜高佑为义父,身边人却欲取他性命。你与我分明殊途,却连我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沙枣花,你很知道如何讨我欢心,不是吗?你管这个叫……无所图谋?”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赵泽荫对我的怀疑很早就开始了,从我拜高佑为父到皇上设内政司,他一直都在盯着我、试探我。或许是出于好奇,又或者是出于防备。
“你只需知道,我不仅不会伤害你,更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保护你。”
“头一回听一个女人对我说这种话。”赵泽荫松开我的手腕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走吧,本王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相助和保护。”
未行两步,我伸手拉住男人那温热的,布满粗粝茧的手掌。他回头看我,紧蹙的眉宇间尽是不耐烦。
我却仰首望着他,语气坚定,“我知道你放不下西域。我会帮你把兵权夺回来——但不是此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站起身,用力握紧他的手,“我说到做到,言尽于此。”
赵泽荫大笑两声,上下打量我,目光轻蔑语声平淡,“回去吧,再多说一句话,只会让我更厌恶你。”
不欢而散,归家时已近三更,我倒头便睡。连日的疲惫让我沉沉睡去,竟误了进宫的时辰。莺儿笨拙地为我梳头,不得章法,发髻绾得歪歪斜斜。我轻叹一声,正欲将就一下出门,却见徐鸮回来了。
“我送你。”
见我摆手谢绝,徐鸮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独自离去。
我心中对徐鸮有气。明知他有事瞒着,数年无条件的信任却依旧换不来坦诚相待。思及此处,我只觉一阵心力交瘁。
途中偶遇高迎远,我略问询起了艾卿近况。
自开罪高佑后,大理寺将棘手案件尽数推予艾卿,又在考核时借口办案滞后降其一级,使他失去入朝议事的资格。同僚都知他得罪高佑,皆无好脸色,这个男人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反观高迎远却心情颇佳——另一喜讯是西境兵权终被收回,赵泽荫遭架空。
谈及陈晋,高迎远只评价忠勇听话,乃是高佑门下少有具真才实干的学生。
西境局势未稳,卑陆虽败于象西山,仍有卷土重来之可能;加之西境军中受赵泽荫影响深远,甚至有“荫家军”之传言,非强将不能镇守。如此看来,陈晋确是最佳人选。
我对陈晋了解不多,只依稀记得高佑大寿时他曾登门送礼,有过一面之缘。
“义父今晚可在家?”
“你来吃晚饭吧,趁这两天不下雨。”
我望着阴沉的天,行吧,去一趟。
计划赶不上变化。安嫔染风寒病势沉重,因连日进食甚少,午后竟晕厥过去。无奈之下唯有请赵明途前来——他的现身比什么汤药都灵验。
探过安嫔,他又顺道巡看各宫,直至暮色渐沉方回昭阳殿。尚未坐稳,高佑率一众大臣又至。
这一忙,直忙至近一更天。嘱咐李泉好生伺候皇上用膳歇息,我正好随高佑一同出宫。
轿中,高佑闭目养神。方才议及今年采办使仍由采买司担任,我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
采买司原属内务府,按理现应归我内政司所辖。然而当年皇上设立内政司遭群臣反对,几番博弈后,终将采买司与慎刑司剥离,分归户部、刑部直管,方换得内政司成立。
而户部与刑部,皆由瑞亲王赵怀忠的亲信牢牢把控。
听我长叹一声,高佑这才睁开眼,“听说最近你与荣亲王走得很近。”
我笑了笑,回道,“义父,你也知道瑞阳郡主对荣亲王有意,我不过受托——”
话不用说太明白,便是高佑知道我用假话敷衍他也不会揭穿。赵泽荫此人,还没有哪个人能亲近之。走得近?怕不是自我想象罢了。
“若郡主真与荣亲王成亲,依她与瑞亲王的族亲关系,两王联手,可还有你我立锥之地?”
吕家与赵怀忠生母的族亲渊源颇深,自然唯他马首是瞻,若是与赵泽荫结了亲,高佑的势力势必会受影响。
一损俱损,依附于高佑的我自然也会被波及。
高佑并没有继续诘问于我,反而语气平和道,“罢了,知晓其中利害即可。”
“我知道了,是我疏忽了。”
一路随行回到高府,管家刘同早已候在门前,上前低声道,“客人已等候多时了。”
踏入逐月轩,我蓦地怔在原地。时值梨花凋零之季,又兼连日春雨摧折,本以为早已芳华尽逝。却不料院中那株最高的梨树,竟此时才零星绽出花朵。夜色渐浓,月光如水,映得它枝干苍劲、铁骨虬曲,庞大的树冠如墨云蔽空。周遭梨花尽落,惟它独放,仿佛迟来的白衣隐士——清寂孤高,令满园梨树皆黯然失色。
见我顿足,高佑背着手停下脚步,望着雪白的梨花,“这是株晚梨,四五月才会开花,煞是少见。”
高佑素爱梨花。庭院中遍植梨树,茶是梨花茶,木是梨花木,膏是梨花膏;茶盏器皿皆镌梨花图样,就连房中点的香,也名为“晚梨寻月”,气息清甜幽远,别具风致。
正赏着这清雅景致,忽闻高佑侍卫急报,有刺客!熟悉的银针破空之声自梨树枝桠间袭来。
我疾呼一声“义父小心”,扑向高佑。那高大威猛的侍从早已弯刀出鞘,格开暗器,纵身跃上屋檐直追黑衣蒙面的刺客而去。
顷刻间,一众护卫涌入逐月轩。其中一名身着白色劲装的男子眯眼冷声道,“大人放心,阿苏胡图绝不会让这三名刺客逃脱。”
我心中蓦地一沉——三名?瞥过散落在地的银针暗器,不祥的预感如潮涌起。
高佑却似浑不在意,依旧身姿挺拔如松,只低声道,“阿苏那其,你在此守着即可。”
那白衣人生就一双狐狸眼,怀中抱一柄长剑,应声道,“是,大人安心。”
我惊出一身冷汗,随高佑走进书房。
阿苏那其——原来那狐狸眼叫这个名字,阿苏胡图想必是平日所见的壮汉之名。虽也算经常出入高府,我却今日方知高佑身边这两位高手的姓名。他们生着中原人的面孔,却取外邦之名,观其身手定然极高,否则岂敢仅以两人之力护卫高佑。
“怎么,吓着了?”高佑将一盏茶递入我手中,面色平静如常,“想取我性命的人太多,日后你自会习惯。”
我仰首饮尽梨花茶,望向高佑。他已在书案前铺开字帖,竟然从容练起字来。
“义父这是结了多少仇家?今日这三名刺客,看来身手不凡。”
见我自觉地上前研墨,高佑一气呵成书就一篇,方才含笑说道,“或许后半夜,他们便会埋尸乱葬岗。”
“不留活口追问主使?”
高佑笔锋未顿,只道,“不留。来一个,杀一个。”
仿佛从未有刺客惊扰,高府很快重归宁静。高佑甚至仍在深夜暗会来客——而此人非别人,正是即将赴西域上任的陈晋。他引我相见,不过是希望我于皇上面前为陈晋美言,助其坐稳西域大将军之位。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