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看出来阿古丽竭尽所能了,她忙活了半天,终于找来一件雪白的双面白狐绒斗篷,怯生生地告诉我,这是一位已故侧妃的遗物。依照西域习俗,亡者衣物视为不祥,再贵重也须焚烧处理,她找遍各处,也只寻得这件本要焚毁的斗篷。

我有些吃惊,脱下来仔细看看,斗篷仅是沾了些许尘埃,做工极为精美,狐绒质地柔软丰厚,竟是上等货色——这回可真是捡到宝贝了。我才不在乎什么死者生前之物,不生病才是最紧要的。不过,能获赐这般贵重衣物的侧妃,当年应当也曾颇受宠爱吧。

对于我的追问,阿古丽显得讳莫如深,只低声透露栎素王妃年初便被赐死了。

栎素……中原人?我在记忆中反复搜寻,却始终未曾听闻过这个名字。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尽管卑陆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但相较于其他西域诸国,它却是最积极效仿中原王朝的一个——从官制、经济、教育,到律法与军事建制,无一不在借鉴中原经验,更广纳中原贤才,予以重用。只可惜,西域这片土地比起富庶繁华的中原,终究只能算是苦寒不毛之地。卑陆纵然有心,却先天不足,只要中原强盛一日,它便只能偏守一隅。

我又问阿古丽,为什么宫里的女人只能穿这么轻薄的裙子。她有些麻木地摇摇头,说王主讨厌温暖的味道,也不准她们吃饱,因为穿多吃饱,身体便是温暖的。

真是个病态的国主,想起这个苍白消瘦,眼睛金黄的男人,我就觉得浑身发毛。

傍晚时分,有人来通传,国主召见。

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我这个“医师”身份是假的,真要诊病,必定会露馅。跟随引路的侍女穿过错综的回廊与宫室,最终来到一座高处的塔楼下,我脱下斗篷递给婢女,独自走进门去。

一进门,氤氲的草药蒸气便扑面而来。我留意到墙壁上布有无数细密小孔,热气正从中袅袅渗入。凭借传入卑陆的药材名录与我曾识得的气味,我已大致辨出几种熏蒸所用的草药。原来如此,是以这种方式进行药浴熏蒸的么。沿盘旋的石阶走上二楼,昏暗的烛光下,那个苍白几近**的男人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墨玉长凳上。一袭黑纱随意搭覆腰际,成了他身上唯一的遮蔽。

弥漫的水汽不再灼热,像雾气般甚至有些冰凉,然而由于持续的熏蒸整个室内并不冷,我甚至有些出汗了。

没有任何侍卫和婢女在,这令我有种错觉,若我此刻手握利器,想割断他的喉咙易如反掌。

“上前来。”

我缓步走近,只见达吾提双目轻阖,一手支额,另一只手则掌心向上静置榻边,再无多言。

我抬袖拭去额角凝结的水珠,环顾四周,竟没有可坐之物。我黄一正自然不可能跪着为他诊脉,略一思忖,便索性拂衣席地而坐,盘起双腿。

定下心神,我将指尖轻轻搭上他腕间。指下传来的脉象平稳而有力,与眼前这个看似虚弱、饱受疼痛折磨的男人所表现出的症状截然矛盾。

他熏蒸如此大剂量的安神止痛类草药,身上却不见丝毫创伤痕迹,脉象更是壮年男子应有的雄健搏动——根本不像是一个抱病之人。

“如何。”

缓缓睁开眼睛,金色的瞳孔俯视着我,面无表情,呼吸轻微到几乎听不到。

“回王主,您的脉象平稳,不像得病了。”

“庸医。”

“能否容我近距离看诊。”

没有点头也没有准允,我定定神站起身凑近了这个男人。

手指在触摸到达吾提的脸颊时,他仍旧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直视着我。瞳色正常,因睡眠不佳有些红血丝,唇齿舌皆无异常,甚至很健康,指甲、关节亦是。

唯独有些异常的,仅仅是此人胸口有些红色的血点。试探着触摸达吾提的额头,耳根,脖颈,胸口,下腹,膝盖,脚趾,皆无异常反馈。

我此刻实在困惑,原以为这个暴君有吃人的爱好必定是得了狂症,现在看来却并不是。可如果不是狂症,他的疼痛从何而来。

“如何。”

“王主,您畏光么。”

一把拉住我的手腕,达吾提眼中的杀意已经溢出来了。

“割了你的舌头,想必就问不出这等该死的问题。”

原来如此。他畏光——怪不得宫中处处垂挂黑纱,殿内昏暗如同永夜。可讽刺的是,他被称为“西域之光”,偏偏最不能见光。

“我师父想必已经给出了您同样的诊断结果。您并非身患狂症,这一点我能够确认。但如果您畏光怕热,那便是另一种病症。虽疼痛躁郁之状相似,病因却未必相同。”

“不是有恶魂侵扰孤的缘故?”

我彻底怔住。恶魂?虽知场合不对,我却一时没能忍住,唇角扬起又迅速压下,忙咬住嘴唇抑制笑意。达吾提眯起双眼,手指猛然扣紧我的下颌。

“王主,您只是病了。此病之名,尚需与我师父共同研讨,因其极为罕见。但有一点可以断定,您必须避光。不知是否西域巫医认为恶魂需以光照祛除,但依我之见,若要缓解疼痛、不再加重,您务须避光。”

“继续说。”

“除此以外,要多食蔬菜水果,并且不能再乱吃,嗯乱吃……”

“人肉?”

我下意识别过头去,咽了咽口水。

“到底是谁在谣传孤吃人?你们中原人这么喜欢编故事?”

我闻言立刻抬头,疑惑之下竟然不假思索说道,“那便是了!您所患绝非狂症,更不可能是恶魂附体。虽中原医术讲究辨证求本,但眼下缓解疼痛显然更为紧迫。避光静养,绝对是首要之策。”

“桑鸿,”达吾提忽然扬声道,“你这徒弟,倒是与你如出一辙。看来确是师徒连心。”

“回王主殿下,”一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蓦地自我身后响起,“她确是我的爱徒,虽学艺未精,却仍胜寻常医师数筹。”

听到这个洪亮而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传来时,我的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几乎是掐紧了手心才不至于失控哭出来,我直起身回过头看去,当一袭粗布灰袍,须发皆已斑白,背脊也不似记忆中那般挺拔,却依旧目光清亮的老头气定神闲走近时,我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还挺不谦虚,罢了,孤认可。”

“那明日起我这徒儿是否有资格出入百花圃一同探究治疗王主病症的方法。”

“嗯,交由其霍桑落安排。”

“那我师徒二人先告退了。”

桑鸿拱手一揖,随即上前拉住我,一言不发地带我下楼。直至走出塔楼,他才从婢女手中接过斗篷,仔细为我披上。昏暗灯火下,我竟看见他眼中隐约有泪光闪动。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可当真相见时,却一字也说不出来。我就像小时候那般,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依偎着他缓缓走入沉沉的夜色里。

“你做得很好,一正。已然懂得‘同症不同病’的道理,未曾对病患妄下诊断。”

“谁要听你说这个,你这个臭老头,你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流了多少眼泪!”

“你来找我干嘛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道,“我一直没收到你的信,还以为你出了大事,这不才一路追到这里。”

“诶真是奇怪,你师父我便是到了卑陆也没忘记给你们寄信,况且信都托其霍桑落送出去了,纵使有延迟,也不至于一封没收到吧。”

因四周不断有人经过,我不能高声说话,只得压下满腹疑问,轻声道,“说来复杂,但这不重要了,知道你还活着就好,我受的罪也值了。”

这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捻着胡子,呵呵笑了起来,“开什么玩笑,你师父我精着呢,怎可能让自己过得不好,就算是路遇山匪,也有本事吃香喝辣,怎么可能有事嘛。”

走到岔路口,只见一个穿着纯黑色皮甲,身材颀长五官端正扎了一头小辫子的男人正在等桑鸿,并且恭敬地行个礼。

“来来来,其霍桑落,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那小徒弟,她叫黄一正。”

这个名叫其霍桑落的男人点点头却并不看我,“神医,我护送您回百花圃。明日再来接黄医师与您汇合。”

“有劳你了,哦对,烦你给她也找一套我这样的衣服,方便出入药房。”

说罢,桑鸿便在霍桑落的随护下向另一侧离去。望着他渐远的背影,我仍觉此刻恍若梦中。我曾设想过无数与师父重逢的情景,甚至一次次预演生离死别的惨痛,却唯独未曾料到,竟能如此轻松如愿。

随着引路婢女在宫苑中曲折前行,我早已不辨方向,直到祝山枝迎面走来。那领路的婢女悄无声息地退至一旁,身影没入廊影之中。

他上下打量着我,难以置信地叹道,“你竟然还活着?”

今日得见师父,我心中畅快无比,对祝山枝的语言攻击甚至懒得回嘴。兴冲冲回到屋内,却蓦地愣住——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的木床。阿古丽低声解释,这院子里仅有两间房,除她所居之外,便只能安排祝山枝宿于此地。

我不可思议望着这姑娘,能做出如此安排,倒也是个人才。我咬咬牙心想算了,如今我的身份有些尴尬,说是俘虏,待遇却比一般囚徒好得多;说是宾客,却又处处受制。罢了,眼下有吃有喝、性命无虞,已是万幸。

胡乱吃了一点东西,我洗漱完毕准备上床睡觉,祝山枝倒毫不挑剔,反说这里比营房强得多,起码不臭。我好奇追问能有多臭,他一脸嫌恶地答道,比臭鸡蛋还臭。

[摸头][摸头][摸头]其霍桑落是个重要人物,当然,在历史中也是,他应该会有一篇番外,交代大梁收复西域之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5章 第 75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六十二年冬

还有此等好事?

我在虫族监狱写小说

狩心游戏

错嫁给年代文大佬后

< 上一页 目录 下一章 >
×
大梁秘史之一品女官黄一正
连载中极闲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