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刘尚志向我郑重拱手,“一正大人,若有机会,定要向皇上禀明此事。丰州百姓必感念您直言仗义之恩——告辞!”
好不容易放晴两日,天际又飘起霏霏淫雨。
我望着刘尚志三人披着简陋的蓑衣消失在雨幕中,只觉全身如灌铅般沉重。
我进宫前去户部探了一下,还好只拨了二十万两下去,剩余的钱可能也快拨下去了。多的事我不好问,户部是赵怀忠的人,向来不屑于和我来往。
急匆匆进了宫,我恰好碰到吕遇婉,无奈上前攀谈了几句,她说赵泽荫今日正午后便要南下查整军务,她一早进宫,受英贵太妃之托送些物品给赵泽荫,我只叫玉珍好好送吕遇婉出宫门,结束了短暂的相谈。
看时辰赵明途刚下朝,我内心焦急万分,也顾不上许多,仗着自己身份特殊,不等李泉话说完执意进了昭阳殿。
一进去,才看到高佑,高迎远,以及太傅张效俭都在。
张效俭,自明途太子时便一直辅佐在侧,去年伊始身体欠安,一直称病极少参与议政,今年年初才复出。他当年极力反对设内政司,更反对一个女人出任司正,自然与我不睦,我也尽量不与他来往,免得吃力不讨好。
来的有些唐突,但也不算不合时宜,我亦是当朝大臣。
原来众人说道艾卿此人,因与同僚不睦,好几人联合参了他一本。
我瞄了眼高迎远,看样子他们是想彻底把艾卿这碍眼的家伙赶走。对此,张效俭反对,艾卿才干突出,忠于朝廷,只是为人欠圆滑世故,更应重用磨砺才是。高佑则反驳道,有才能却与同僚不睦,离散人心,正说明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毫无大局观念,不应在京城留用。
“臣有话说!”
“哦?一正你说说看。”赵明途托腮望着我,眼含笑意。
“高相及太傅所言皆有理,艾卿屡次出言不逊,不分场合,不究内情,令朝野人心浮动,绝不能留在京城。但他是先帝亲试的探花,腹载五车、直谅多闻,虽弃之不用也无妨毕竟大梁人才济济,也不缺他这一个,但——若因废而不用有误先帝慧眼识珠之英明臣以为此为大不敬。所以臣建议,将艾卿调离京师,但委以重任,是为惩戒,亦是为考验,若干得好,便再次许其入京,辅佐圣上!”
高佑闻言始终没有看我,只垂首等待着皇帝开口。
只见赵明途沉思片刻笑道,“诸位都是我大梁的肱骨之臣,倒不必为小小一个艾卿心生罅隙、针锋相对。依朕看,艾卿为人刚直,用好了,说不定有奇效。只不过,朕也烦了为他多费心思,罢了,下放到州府去吧。”说着,赵明途看向高迎远。
我也顾不上许多,上前一步抢了话头,“去年丰州水患处置了一批人,据臣了解,受灾最严重的安新县一直没有知县到任,仍由县丞管着,不如把艾卿派去任个知县,历练一番。”
赵明途嘴角上扬,弯着眼,不等高迎远开口,便一挥手,“就这样吧,命他即刻启程,不得迁延。”
我是最后出的昭阳殿,只见张效俭步履缓慢,似在等我。我快走两步,上前向他行了礼。
这老头也不和我废话,只说,他会好好看着我以免我谗言佞语蒙蔽了圣上,但艾卿的事,他谢我站出来。
目送张效俭离开,我在脑中加速盘算。光靠艾卿一个小小知县,又有多大能耐,眼下要紧的不是那帮贪官污吏如何处置,而是要赶在夏汛前筑堤完毕,且不可偷工减料,再不能发生堤毁人亡之事。
打定主意后,我又折返回昭阳殿。
赵明途听完我的话,脸色铁青,即刻嗔道,“不,你不能离开京师,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丰州光靠艾卿,不足以——”
赵明途突然变得凶狠,用力捏着我的肩,低声道,“玥儿,我什么都能顺着你,但唯独不能离开我,唯独这个事不行。”说着,男人缓缓松开手,低垂着头靠在我肩上,“明明才见到你不久,可我已经开始害怕看不见你了。玥儿,丰州太复杂,我不能让你去涉险,哪怕一丁点都不行。”
这声音中带着伤心以及乞求,让我无法再说任何一个字。
有些恍惚地离开,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衣衫上,我缓缓撸起袖子,一根红色的线自手腕处徐徐向上,隐入衣袖之中,仿佛昭示着我的命运:既已注定,何苦挣扎。
可我不想信命,也不能信命。
耐心处理完内宫事宜,我径直往恪勤楼行去。
高佑方才忙完一阵,正在内室小憩。我极少主动来此见他,中书侍郎曹云章佝偻着身形迎上前,见是我,明显一怔,随即堆起满面笑容,“哎呀呀,稀客,贵客!黄大人可是来见高相的?相爷刚歇下,要不…我亲自为您通传一声?”
这身材矮小的老者曾是高佑同科,为人圆滑世通,察言观色之能远胜同僚,加之行事利落,堪称高佑最得力的臂膀。
我摆手婉拒,找一处角落静候。捧着热茶,我望着窗外渐密的雨丝,心下纷乱如麻。
明明一直在焦心刘尚志所说之事,却心中杂乱难平,唯有想起小时候的事,才能安宁片刻。
记忆深处那个清瘦少年,总在奔向我的瞬间笑若暖阳。他对外人从来神情淡漠,语不露心——我们都深知,为人看透便意味着授人以柄。那是何等危险的境地,我们再也不愿经历第二次。毕竟,我们是一步步挣扎着,才艰难活到如今的。
恍惚间,玉京河上盏盏花灯似又浮现眼前。那其中,又何尝没有我们共同的期盼?
有,当然有。
入得内室,我习惯性地环视四周,略显狭窄凌乱,是高佑日常理政之所,案头那只白玉茶盏上精雕着梨花纹样。
“何事?”高佑并未抬眼,“往后少来此地,免招非议。”
我喉间发紧,掌心沁出薄汗,听得自己的声音响起,“义父,我要出任今年采办使。”
“哦?去丰州?”老辣的狐狸已然看穿我的意图。
“是。求义父助我说服圣上——”
“我拒绝。”高佑揉按眉心,“一则皇上绝不会准你离京;二则莫要去招惹瑞亲王。丰州不是你们能轻易插手的地方,艾卿也不例外。”
我咬紧牙关,“我明白。惹了他,又将赵泽荫推过去,他们势必联手对付义父。但只要皇上站在我们这边,任他什么亲王,都动摇不了您分毫。”
高佑缓缓起身,步步逼近。他眼中蕴着愠怒,带着不容逾越的威压。
我不得不承认极少见他如此神情,但仍要作最后一搏。下意识攥紧扶手,我昂首直视着他,声音不见半分颤抖,“采买司本属我内政司辖制,让他们白占几年好处,也该物归原主了。况且我此去丰州,若能借艾卿搅浑池水,扳倒瑞亲王几个亲信,正好削其羽翼。再说艾卿是赵泽荫的人,届时即便他们不反目成仇,也必生隔阂——何惧他们联手对付我们!”
“我们?”高佑这一高声反问,直击我的大脑深处。
我一字一顿道,“我既拜您为父,自当与您荣辱与共,至死方休。”
高佑眼中的审视渐化作一声轻叹。他越过我望向窗外雨帘,恍若忆起故人,唇角牵起一丝似困惑又似无奈的弧度。良久,他才低声道,“知道了。在此事议定之前,你暂且不必进宫。”
我大喜过望,忍不住拽住高佑的衣袖,“义父,时间紧迫,我等不了太久。还有……皇上龙体最要紧,万不可令他动怒。”
高佑斜睨了一眼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是无奈地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我的肩,“回去吧。”
离开恪勤楼,我才惊觉自己眼角泛红,头皮仍隐隐发麻。
行至上阳门外,我撑伞独行于雨幕之中。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徐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默然同行一段,他轻声问道,“受了什么委屈?你似乎哭过。”
我说不上来有何委屈,只是觉得疲惫——仿佛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看不见出口。
雨越下越大,行人纷纷走避。我衣衫半湿,与徐鸮在一家酒肆比喻,顺带点一壶热酒暖身。堂中说书人正侃侃而谈,将坊间传闻添油加醋,逗得满堂哄笑。杂音入耳,却不由得听清了那段故事。
说的是从前有位君王,迷恋一位舞姬出身的妃子,受其蛊惑,宠信奸相,残害忠良,终招致天罚,洪水滔天,覆灭了整个国家。说书人绘声绘色,尤其在那“妖妃惑主”一段上极尽渲染——美丽妖冶,令人一见倾心,再见无法自拔,香艳情节说得众人口干舌燥,仿佛那女子就在眼前曼舞轻歌。
一杯热酒入喉,我起身朝说书人走去。
那唾沫横飞的八字胡见我近前,笑道,“这位小姐要打赏,可直接将钱留在桌上。”
“一边唾弃女子的绝色,一边又下流描摹她的媚态——你见过几个‘妖妃’?凭她一人真有祸乱朝纲的本事?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怀璧其罪!”
“你谁啊?我们听书与你何干?别找不痛快!”
周遭人声渐沸,徐鸮揽过我的肩,留下酒钱,将我带离酒肆。
我忿忿甩开他的手臂立在雨中,冰冷的雨水并未让我冷静下来,并反手一拳捶在他胸口,“我讨厌那个满口胡言的说书人!给他点教训!”
徐鸮眉头紧蹙,撑伞为我挡去大雨,“街谈巷议而已,何必动怒。”
“他的故事冒犯了对我很重要的人!我没取他性命已是留情!”
“……若陈述事实就算冒犯,那死去的人又如何?仅仅死了便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徐鸮露出如此冷峻的神情。他微微发红的眼中掠过一丝浓重杀意,一股寒意自我脊背缓缓爬升——这是属于杀手的气息,这才是徐鸮真正的模样。
徐鸮步步逼近,趁我转头欲逃的刹那死死扣住我的手腕,“最起码,被冒犯的人尚且潇洒活着,而忠臣良将却早已身死,灰飞烟灭。”
腕上已被捏出红痕,却远不及我臂上那一道红线醒目。徐鸮目光触及那似胎记的红线,猛地松开了手。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双目圆睁,“别以为你知晓我的一切!莫非你以为我会傻到对你单方面坦诚?再说一次——我要这个说书人在锦州消失,再也不想见到他,再也听不到这污糟的话本!”
[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熊猫头]刷个存在感。修文(10.1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