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楼今日请的戏杂剧班子,颇擅滑稽戏。
一个脸画得惨白,衣着最为华贵,气质却阴柔得像鬼的年轻小生在公堂上正襟端坐,三个仪表迥然不同的伶人站在他身旁:一个也是小白脸,身形消瘦,活脱脱一个傲骨文臣;一个老末面容可怖,不怒自威,只见他手拿长枪,身着盔甲,一身武将打扮;另一个老末留着浓密须髯,本就大腹便便,现穿金戴银臃肿得更显滑稽,正一脸奸笑地看着台下的看客们。
那阴柔小生令三人坐下,胡髭老末装作受宠若惊,向武将老末行礼示谦,主动请他坐在上位。
武将老末推辞道:“我虽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手握重兵的节度使,但远在天边,不能时刻为王爷分忧,不像您在王爷身边伺候,既是知冷知热的小棉袄,又是广开财路的大管家,如此劳苦功高,自当坐上位,您还是太谦逊了。”
于是胡髭老末又转向文臣小生,说道:“您虽然既是衙内又是圣人钦差,但您资质太浅,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官阶高我一级又有什么了不起?那都是虚的,我可是这一州的父母官,王爷的大功臣。若是识相,您就把这上位让我吧。”
胡髭老末便顺利坐上了上位,享受着周遭人的追捧。
片刻后,那阴柔小生装作无法安心坐下,竟然也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拱手对胡髭老末说:“本王近年的吃穿用度都仰仗徐大人。您为了孤的千秋大业,又是杀人,又是放火,又是贪墨国库,又是圈养私兵的,忙活了这么一阵子,孤贵为亲王,却只知躲在王府看戏,让您打头阵,实在是惭愧啊,惭愧。这王位应该是您的,孤就此让贤吧!”
胡髭老末惶恐不安,恭敬地拱手说道:“不敢,不敢。”
王爷小生继续阴阳怪气道:“您有何不敢的?大将军也在此,您来评评理?”
武将老末急忙表态道:“王爷这话就说笑了,我等虽然早已唯徐大人马首是瞻,任凭驱使,但还是忠于您的呀。”
三人推辞良久,位置迟迟不定。
那被唤作钦差的小生被冷在一旁,终于逮住空隙插上了嘴:“尔等放肆,怎能拿王位玩笑!”
三人哄堂大笑:“这是我们王府的自家事,与您这外来的客人何干?您只管好吃好喝得住着。”
钦差小生尴尬不已,他情绪激愤,却说不出话,只好黯然离去。
见他一走,那王爷小生立刻变了个嘴脸,他大拍惊堂木,呵斥道:“徐大人,你可知罪?”
那胡髭老末应声颤颤巍巍地跪下,王爷小生指着他的手便直直正对着了台下一楼正中间包厢里的徐盛。
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帘,徐盛怒极反笑,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砸到桌上。
旁边的随侍们立刻跪了一地。
“这是何人点的戏?”
“回禀大人,这是长庆楼掌柜专门请来的戏班子,据说是还未公演的新戏...”
“长庆楼掌柜专门请的?”
“属下怎敢诓您,听说您要来,今日一大早,长庆楼的掌柜亲自去请的。这戏班子极火,听说还进宫里表演过。近日在各地巡演,刚到光州不久。属下听掌柜的意思,若不是他好说歹说,人家面大,还请不来呢。”
徐盛咂摸着心腹的话,越想越心凉。
还未公演的新戏?
怕不是专门给自己编排的戏吧。
难道是那人听信了什么谗言,特意来点自己?
他这边思忖着,隔壁七嘴八舌讨论的声音传来:
“兄台,你可知这戏是在讽刺谁?我怎么没有看出来是什么典故?”
“我也没有看明白,若说是讽刺时局,最近也没有什么流言蜚语啊。”
“害,你们还是年轻,怎么可能是讽刺当下呢,这出戏讲的是古时明德帝的事儿。”
“哦,在下眼拙,实在没看出来,还请这位兄台详解。”
“各位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那人卖了个关子,徐盛也留了心,继续看戏。
只见台上已全然换了景,帘子后面端坐着一个人,帘子前跪着的正是那拌作王爷的阴柔小生。
“皇兄,你屯兵敛财,可是意欲不轨?”
帘后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声音。
“圣上冤枉臣了,臣怎么敢?都是那姓徐的一人所为,他狼子野心,企图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
帘后的人似乎舒了口气。
“朕本来就不曾疑心皇兄,不过皇兄又是帮兵部做事,又是操心着地方州府,还是辛苦了些,先回府休息些日子吧。来人,传朕的旨意,速去将那胆大包天的贼人押送进京——”
台下,徐盛隔壁的几个人又讨论了起来。
“各位兄台可知,这明德帝期间,藩王割据,外戚弄权,先后竟有广陵王、楚王、济南王、淮阳王多位藩王造反。可明德帝仁慈,并没有杀了自己的兄弟们,而是借机围剿那些攀附各王的朝廷势力,警告外戚集团莫要太过嚣张,牵扯其中的官员竟有数万人之多。
这戏的内容便与史实如出一辙,虽然想要造反的是那王爷,可最终获罪的却是姓徐的高官。”
“原来如此,那姓徐的高官就是明德帝用来儆猴的鸡。兄台学术渊博,在下佩服。”
“可在下还有一事不明,那明德帝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的皇兄呢?”
“兄台你想,那明德帝在位时,勤于政事,永平之政可比肩光武帝的建武之政,这样有能力的皇帝,又何惧几个不成气候的藩王?倒是那看皇帝年轻,以为好拿捏,投机藩王的人可笑,事情败露后,明德帝为求一个“仁慈”的虚名,仍锦衣玉食地好好养着自己的兄弟,而第一个死的,就是王爷当枪使,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臣子。”
众人纷纷附和,继续嗑着瓜子看戏。
徐盛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起身正欲离席,一位在外面守着的心腹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盛又重新坐下。
“派人继续盯着他们,把所有的话一字不差地给我转述过来。”
这出戏一完结,很快又有人点了一出新戏。
引戏人笑着报幕:“各位看官,即将登场的是新编版狸猫换太子,祝各位看得愉快。”
总归来了个正常的,徐盛心想。
这回上来了一对男俊女美的璧人,许是看腻了方才的老头,台下看客连连叫好。
徐朗定睛一瞧,差点吐血,这不是李桃李和青愔?
这又是在演哪一出?
那扮相肖像李唯简的俊朗小生和几乎完全复刻青愔的娇俏花旦正在对坐手谈。
那花旦看瞧着要输了棋,笑着扔下了棋子:“李郎君棋艺高超,小女自是不敌。”
“朱娘子承让了,娘子如此蕙质兰心,李某钦佩不已。”
那小生嘴上在夸赞,脸上却格外平静。
“园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李郎君可愿去小女去赏花?”
“李某悉听尊便,娘子请带路。”
一幕终了,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真奇怪,这和狸猫换太子有什么干系呢?”
“要我看,这不就是寻常才子佳人的套文,没什么稀奇的。”
“娘子说的是,我们还是回家吧。”
一些人见这戏文不对题,便声张着要走。
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
“大家稍安勿躁,好戏还在后面。”
瘫坐在椅子上冷汗直流的徐盛仿佛才被这声吆喝唤醒,急忙吩咐道:“速去把那戏班子扣住,这戏不要再演了!”
“哟,这不是知州大人的侍卫吗?这是要去作甚?”
包厢侧门传来沈知序的声音。
徐盛转头,看到沈知序和李唯简走了进来,只好起身相迎。
“沈大人和李贤弟今日怎么也有闲致来看戏。”
“看戏?徐大人说笑了,沈某今日正式与陈娘子退婚,李兄在此做东为我庆祝,您要不也一起?”
徐盛正想拒绝,就被沈知序挽住臂膀。
“李兄向来小气,这可是千载难逢宰他一顿的机会,徐大人可不能错过。”
李唯简笑道:“沈大人可不要打趣我了,徐大人,宴席已经备好,还请您移步楼上。”
徐盛被李沈二人一左一右架到了楼梯上。
与他们相距不到数尺的距离,雷朗一见朱柳,正要装作没看到转身离开,却被阿茗和扮作小栀的赵持盈挡住退路。
雷恩如约前来,没等到知州,却看到了朱嘉予。
朱嘉予笑吟吟地看着雷朗,明知故问道:“真巧啊雷叔,我们竟然在这里碰见了。您这是在等谁呀?”
徐盛派去监听二人的小厮被烛龙司的人故意隔在远处无法接近朱嘉予,徐盛自己忙着应付李沈二人,虽心系朱雷的会面,却也身不由己。
雷朗只好尴尬转身朝朱嘉予行礼:“老奴见过娘子。”
“我可不敢受雷叔的礼。”
朱嘉予嘴上说着不敢,身子却没有动,任由他礼毕,方才将人扶起:“既然雷叔没有约人,那不如我们一起吧。自从阿柳长大后,总感觉和雷叔生分了许多,很久没有谈心了。”
雷朗一见到她,便知自己的密信已被她截获。
他长叹一声,认命道:“娘子不必戏弄老夫了,事已至此,老夫也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朱嘉予知雷朗已缴械投降,笑道:“雷叔倒是敞亮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如从头招来,或许我还可以酌情宽恕一二。”
雷朗自嘲般笑了笑,他低下头,苦涩地开口道:“娘子就不必多费口舌了,我是不会说的,你把我上交给老爷吧,无论老爷有什么惩罚,我都受着。”
朱嘉予淡淡地说道:“你想多了,我不会把你交给爹爹。既然你不愿配合,那我就直接把你丢给烛龙司审问,”
徐盛在二楼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他们。远远望着,看朱嘉予笑得甜美,他更加发愁。
朱嘉予走近一步,将手上拿着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雷朗的眼前晃了晃。
“至于青愔,你猜猜看,我会怎么处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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