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
骨头好似在皮囊中全部散开来,混进血肉里,被一举一动带动、带响,三者相互碰撞、相互挤压,最后她的身体崩裂,成为地板上一滩缓缓流淌的血水,然后凝固、干枯、培育虫豸。
这一定是场噩梦。
她用力睁开眼睛。
家。
家里的天花板、家里的味道,洗衣液凝珠味,混合着水的香精气息。整齐的床铺,松软的床铺,温暖的米色。枕头、被子、玩偶,一应俱全;唇膏、题集、小说、台灯,依次被前后罗列在床尾那具白色书桌上。
孟孑孓脸颊感受到温热的丝绵质感,愕然地从床上挺起,用尽力气吸入空气、吐出空气,带着不绝于耳的惊叹声,仿佛方才学会呼吸。
她应该死了。
她记得无比清楚,她应该已经被教室里那盏突然砸下来的吊灯压——或电死;她记得无比清楚自己已经失去意识,即使没有走马灯来过,但灵魂依然飘出体外不见。
这基本上不重要,总之她应该已经死了。可心跳剧烈得仿佛雷动,连带她的喉头一起敲响,连带肋骨、耳蜗、掌心一起。身体里全是生命正在跃动的声音,响亮得如同世界只剩下这一种动静。可她难以置信。
孟孑孓看向紧压床铺、支撑起上半身的两手,目光定格在右边。
明晃晃的创可贴、白纱绷。记忆如同潮水向她眼中砸去,炸出浪花,涌过全身上下。拷问、坠落、审判,不断闪回的片段让她不免感到反胃。她又开始干呕。
右手开始痉挛,不断得小幅度抽动起来,孟孑孓终于无法忍受。她勉强将身体整个从床上支起来,翻下床,光着脚跑出主卧,来到阳台。开了半扇的窗外,小区外正对马路,车流鸟群一样一个接一个地飞过,太阳还是沾满粉红的正圆形,天色还是刷白那样平平无奇。
她把头凑向纱网处,迟疑地嗅了嗅:空气还是带着一股烟味,微乎其微,来自遥远郊区的化工厂。
早高峰。孟孑孓回头看向餐厅墙上的挂钟——6:40分,留给她整顿好自己去上学的时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
昨天周三,今天周四,还是要去上学。
掌心处的伤口,仍是火辣辣地疼。
孟孑孓离开窗边,大步走回卧室。对门是个次卧,除她之外还有另一人生活过的痕迹。那个把她从孤儿院接走,抚养她长大至今的男人。身材臃肿、和蔼博学的男人,四岁之后的十而年里两人只碰过三次面。一次是她生日,一次是帮她见过他最多的时候是今年她升高中,每个周一都看见他在主席台上演讲:声音浑厚有力,语调富满激情,只是没几个人愿意去听。
盛满水的葫芦。那种印象渐渐自她脑海里缓慢升起,脸庞却被刮刀胡乱涂抹过似的,失去了确切的形状。
他消失了。
孟孑孓想起全乌子的话,那些快乐的笑声如鬼魅般回绕在屋子里,使她头脑发麻。
她看向地上的书包,掏出侧兜那尊小小的翻盖圆镜,拇指将缝隙向上一挑,照向自己额头。
没有任何伤口。
教室在二楼,四层台阶,两分钟,她却完全喘不上气。
是紧张在作祟,是的,是不确定在作祟。她尝试平复心情,于是深呼吸几次。
好了,好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踏在光滑花白的阶梯上,清脆地开始,清脆地消失。让她神经更加紧绷。
到她终于越过重重阶梯时,走廊已经空无一人。今天来得晚,大概还剩三分钟才上早课,望向左侧墙壁倒数第二个教室门,腹部又是一阵痉挛。
好,走吧,走吧。进去吧。进去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孟孑孓鼓足勇气一步步迈向高高挂着“高一c班”牌子的教室前门,凝视完全的白。
她屏住呼吸,推开门扉。
吱呀声刺穿手掌。朗诵声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的:是为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
同学们全都立在课桌与课椅之间的空隙中,捧起书本诵读,站得笔直,整齐而响亮。人人眼睛紧抓课文,没有人注意到她。她看向教室中间,最顶上的吊灯完好无损地挂在那里,结结实实。孟孑孓心里长叹一声,径直走过人与人、书与书,回到自己的座位,那个摆满自己喜爱事物的座位,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舒心的。她低头查看脚边,没有任何血迹,顶多散着些橡皮残渣,总体来讲干干净净。
环视一圈,没有全乌子。
她开始放下心来,侧身将书包背带挂到椅子背上,依次把笔袋和习题掏出、码好,放在桌面。等她做完这些事情,人们已经开始读第二篇课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孟孑孓匆忙站起身,用有些哑的嗓子跟着他们一起: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慌乱之中她差点嘴瓢,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整个教室的人齐刷刷地落座。翻阅书本的声音从她身后蔓延至整间教室,干脆利落。
孟孑孓合上课本,太阳穴忽然传来一股寒意。她朝左边看去,依然是平日压根不怎么接触的普通同学,再往他身侧数几个人就是靠窗的朱佑铭。孟孑孓稍微向前探探脑袋,只看见对方在闷头写题。她警惕地环视四周,没有任何异常。
大概是自己太过于神经质,此刻她贸然确定:昨天的死亡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噩梦。是从台阶上摔下来的那次让她变得神经兮兮。或许一切都没关系,她想,也许真的只是最近太过倒霉才经历一系列让身体精神双双遭受打击的事情。
或许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呢?
但记忆确实不可避免地流失了大半。她看向墙上挂表,突然想起马尾——那个活泼冒失的好朋友,她隐约记得她确实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但始终记不起名字样貌,再回想有关于其他,却愈发头痛,记忆中只剩下寥寥几件事物,像太空垃圾一样飘在脑海。
即使现在被自己短暂地安抚过,想要找回过去的任务似乎变得更加艰难,思绪混乱到连怎么说话都要仔细思忖,更没心思打扮自己。今天的孟孑孓没有戴发卡,头发只是随意梳得顺滑而没有向内卷起。那些学生还是偶尔瞟她一眼,确认棕色是否在自己眼前划过。
下课铃打响,十分钟休息时间,之后就是第一节课。她出了c班,各班学生陆续挤向走廊。她决定去找马尾,于是在他们班门口晃了两分钟,却始终没有等到她出现。
走廊上人都多了一半,闹哄哄、乱糟糟。孟孑孓不自觉地蹙起眉头,太过热闹的氛围让她有些局促,不认识的同年级学生们,在同他人聊天的间隙里,好奇地将她从头至脚打量起来。即使那些目光仅仅停留不到两秒,她仍然感觉到不适。
走吧,孟孑孓。
一个念头地莫名其妙出现,身体像不受控制般迈开步伐。她绕过闲谈打闹的学生,快步走向厕所,掠过洗手池,现在这里空无一人,令人作呕的气味也远没有人多时那么浓烈。孟孑孓数起两侧隔间,左右各五个。她慢慢向尽头走去,观察门锁标志的颜色。
绿色、绿色、绿色、绿色、绿色。
绿色、绿色、绿色、绿色。
她停在右侧最后一个隔间前,紧挨着墙壁上曲折延伸的铁水管。
红色。
门被轻轻推开,身影起先出现半个,随后是全貌。校服外套大敞、无框眼镜、短发漆黑,不拘小节的全乌子,迈下扁矮的台阶,面对面和她挨着,两人距离仅有一厘米。她闻见全乌子身上那股没有来由的消毒水味,观察她锋利伤人的五官,同时打量脸上、脖颈上的每一寸伤痕。土红,浅棕,凹陷,凸起。她发现她好像并没有毁容,只是伤疤太大,给人一种右脸被毁坏的错觉。睫毛浅茸地排在银白色眼珠上,她不说话时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腹部传来一阵温热,暖流涌过孟孑孓全身。她向下垂眸看去,殷红色在眼前蔓延开,渐渐打湿大片校服,溢出来的那些不声不响,顺着全乌子的手滴在地上。
全乌子紧紧握住刀柄,将其缓缓顺时针旋转。刀身也就顺着她的动作,一同搅起孟孑孓的皮肉——她倏然察觉绞痛已经牵连全身肌肉,冷汗不住沁出掌心、额头。
孟孑孓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血液却越涌越欢快,泪水更是欢悦地从眼眶中爬出,声带却迟迟无法将尖叫从中释放。
刀被一个狠劲拔出,孟孑孓彻底跪倒在地。肮脏且充满排泄物气息的瓷砖地板令她开始干呕,嘶吼着捯气。全乌子自上而下冷眼睥睨她,手里还握着那把染红的水果刀。
“你别太害怕啊,”全乌子轻笑出声,“我就是试试。”
求生意识狠心地将话语权掠夺走,她双手只是死死捂着伤口,鼻腔、口腔中不断溢出铁锈味道,喉咙里不断发出细碎的吸气声。
救我,救我。
孟孑孓感觉天旋地转,眼前只剩下全乌子的面庞和一片大红。
“不是我说。”
刺痛感猛然间传遍全身,这次是从脊背开始。
“你真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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