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次都要排成三排唱歌:低声部男生在后,高声部女生在前,偶尔混进社团逃数学小测的在中间。
她蹲在角落,用塑料贴纸装饰自己的指甲,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退出那个是非之地,可以想唱就唱。
但眼睛始终没法从她身上移开。那个位置,靠着角落里报废许久的暖气片,围了一圈人。也许他们太冷了才去找她说话,她想。可现在正值炎夏。
意识将头掰回来,让她看见桌上圆镜里映出来的自己。粉橘色头发、粉橘色虹膜、大眼睛、长睫毛、翘鼻子、小嘴唇。多么可爱动人的一张脸!她略有些心满意足,捏起带色唇膏,微笑,再整理一下发型,给自己增添一些生气。如同春日花朵,绽放的同时,也令她感到充实。
可就像开水过筛,满足感一旦流动便会从无数个洞口里漏下去,漏到一个深渊,那个地方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深度多少。
她一遍遍涂着唇膏,学生们一遍遍从她身边嬉笑着经过。
这种日子已经过去十六年。
此时此刻她宁愿他们在笑自己发红的嘴唇。
广播在十分钟前带着电流断断续续地响:接校级通知请学生会成员在午休前到原高一g班教室开会,再说一次,请……
应该翻修,课桌板凳一类都应该翻修,确实有些破旧。他不太懂重点中学是否都是这个样子,也许为了口碑故意将上世纪残存的色彩保留下来。只是这种行为或许有些自私——他们从没考虑过新生一代会如何去想。
他靠在窗沿上,手里翻弄着袖标。
运筹帷幄,就在当下。
“哦!副会长,”一个学生兴致勃勃冲他喊,“来这么早!”
朱佑铭脸上浮出浅笑,抬手冲他点头,权当打个招呼。
其他学生跟在他后面涌入。他不动声色地朝他们打量过去:手里清一色拿着鲜红色袖标。
众人各自寒暄过后,纷纷落座。从默默记下的数量来看,人应该算是到齐了。
他来之前做过检查,除去身份变成高二学生之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自己从没上过公立学校也能明白一个群体该怎么运行。
从市里转学过来的优等生,纯粹的富家子弟,顶多也就是原本的人生往前倒退三十年所能经历的。他的身份、样貌、才学,无一例外完美融入了这个世界。
他闷了整整半个学期。接下来只要以身入局,当选会长,就能把这个报错的世界调控过来,自己也能多得一分清净。
沉思的过程中,外界极其安静。再回过神来,年级主任已经交代好一切该交代的。
“你们一会是当着全年级的面发言,不能丢了学生会的脸,知道吗?”
“知——道——”
剩下的就是跟着一起去大礼堂走个流程,票数是一定要公开展示给其他人看的,不然算不上公平。
他推推眼镜,自觉地跟上队伍往外边走去。途中有学生不停地跟他搭话,他一一笑着作答。校园里最温和英俊的学生会副会长。
“我手里的情报出错,固以为学生会是能量源,即使不是,也该算个控制中枢,”朱佑铭叹了口气,“我没想到真正影响到世界的是她个人,是孑孓的意识掌控整个世界——这点是我的疏忽。”
“照这么说你俩不熟啊。”
“可以说是没怎么注意过。”
全乌子啧啧:“那挺可怜的,我要是被当成个透明人——还硬当了十多年,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垂下眼,银杏飘到脚边。绿叶发黄,飘进淤泥缝隙里。
“继续说。”
全乌子将眼镜腿折上来,挂在领口上。
“谢谢大家。”
一千字稿子,不出意料地全是客套话。他用带着市区口音的普通话流利背完,句号从礼堂墙壁收回至耳畔。
话筒、音响都挺劣质,有杂音,容易失声,时常发出刺耳的噪声。演讲过程勉强算得上顺利,他想起蹙眉头以表不满,单反相机偶尔闪过的灯光却使他自然微笑。
掌声雷动。第一排校领导、艺术类教师混坐,第二排为历届学生会干部,再往后数,坐满了人的约莫七八排,整个年级满满当当,在如此之大的空间中略显拥挤。
起先是竞选成员的人,总共三十位;紧接着是竞选干部的人,总共十五位;再往后是副会长,总共四位;最后才是竞选会长的人,总共三位。三派人横着站成三行,颠倒顺序陈列开来。
因此在观众席上来看,从前到后是:会长们、副会长们、干部们和成员们。胸前挂着锦标的学生总共四个,分别在四个过道里由下至上分发纸条。
学生们手里握好圆珠笔,每个职位由上至下,分别要在他们之中选出二十位、八位、两位和一位。
书写过程极其漫长,其中免不了交头接耳。嗡嗡声如同昆虫振翅,吵得人一刻不得安宁。
朱佑铭站在台上,身旁没有一人能值得他多加注意。要么资历平平要么相貌平平,若还有其他什么优点,也是他不想去了解的部分。
前几个月他已经做过努力,确保那些票数有九成都是投给自己。剩下那一成则是为了给这两人些面子,以防回了班闷在臂弯里发牢骚。他最恶心听见谁哭。
唱票员从后台走向台前。那四位发票员端庄地站在过道最上方,现在又匆忙地下来,一边收学生投票一边核对数量,最后全年级四百人,收了三百七十多张票。若他们有二十多个请假,那刚刚好。
朱佑铭想:这其中有三百三十多张是会投给自己的。
唱票员嗓子亮到话筒如同摆设,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已经唱了二百多票,身后大屏幕上的计票数字已经发红。
二百七十多票,毫无悬念,花落谁家至此成为人尽皆知的事。朱佑铭面上稍带轻松地调整了下站姿,而变故就是在他这一刻疏忽中发生的。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甜蜜的嗓音。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眼前倏然出现一道背影。
虽说方才确实察觉到人群的目光略微改变了方向,后台也偶尔响起杂音,可他几乎完全没往对他不利的方向去想。
他的这一下子松懈,龟兔赛跑一般给了对方机会。
那个莫须有的敌人,在结局才露出面目,好像逗弄人心一样地戏耍起观众。好像揭开一层帷幕之后还剩下一层帷幕。
他只看见发色被染得十分张扬的女孩匆匆站在他面前,在舞台最前方最边缘的地方,伸出去的手掌又收回到她脸上,具体做了些什么他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些事不关己、轻松惬意的人们,表情动画般地转变为惊恐、无措,捂住眼睛放声尖叫的人比比皆是。
他身旁、身后的其他学生连连向远离他的地方后退,嘴里谩骂唾弃鸣响不断。他回头扫过所有人,顺着他们的视线再次向前看去,她也仿佛掐准时机地倒在地上,由于惯性轻盈地翻过身体,面朝礼堂天花板。
同班的孑孓,他这才反应过来。即使在大脑里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这号人,可她早早——甚至是第一批被排除在障碍之外,这件事情本就不可能发现什么障碍。
这是正常的世界,能量源来自组织,组织的存在维持世界运转,组织内部出错,自己前来领导,再将责任交付给被世界认可的人,这事本该就这么简单地完了。
朱佑铭不可思议地看向脚下的女孩。上半张脸,右边,血肉模糊。息肉自眼眶里涌出,眼珠在她耳边悬着,虹膜和头发一般粉橘色。
她面庞姣好。鲜红狼狈地淌过鼻梁。余下的那只眼睛惊恐地紧锁住他,仿佛察觉到他的异常。可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在尖叫呼喊声中剧烈地挣扎起来,甚至抽搐。
“救我……”求救声细微到崩溃,气若游丝地换起气来,“我还不想……”
死死抓着胸口,手部由于发力而关节明显得可怖。
癫痫、冷汗、呼吸困难。
红色、红色、白色。
心脏病发作。
“救护车!
叫救护车!”
朱佑铭提高音量,冲着身后退到几米开外、置身事外的人们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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